足球内外(第3/6页)

神圣之域尤其是不需要宣扬立场的。神圣并不蔑视凡俗,更不与凡俗敌对,神圣不期消灭也不可能消灭凡俗,任何圣徒都凡俗地需要衣食住行,也都凡俗地难免心魂的歧途,唯此神圣才要驾临俗世。神圣只是对凡俗的救助和感召,在富足或贫困的凡俗生活同样会步入迷茫、同样可能昏昏堕落的时候,神圣以其爱与美的期念给我们一条无尽无休的活路。

/四/

埃斯科巴(哥伦比亚足球队2号,后卫)在“世界杯”后的惨死,是足球史和体育史上旷古的灾难,是所有球迷及全人类都该深思的。埃斯科巴的惨死,很像马尔克斯的一篇著名小说的标题,是“一场事先张扬的凶杀案”。所谓事先张扬,并不单指几个歹徒先期发出了威吓,而是说,这场凶杀早已在狂欢精神退出足球场时就已经张扬开了。而地球上的一切战争、不义和杀戮,大约也都是这样张扬开的。

狂欢精神丢失了,甚至兴趣也不在足球的技艺上,狂热去投奔哪儿呢?毫无疑问也绝无例外——去投奔战胜者的荣耀。

但是,鲜花、赞美、崇拜都向着战胜者去,失败者一无所有。已经说过,这差别太刺激人了,刺激的结果必是愤恨产生。狂欢精神的丢失,其不妙并不直接表现在战胜者的志得意满,而是最先显露于失败者的愤恨不平,尤其这愤恨并不对着神圣之域的被污染,而是由于自己的遭冷落,这愤恨便要积蓄到失去理性。屡屡的失败而且仍然忘记着聆听,看着吧,坏孩子的脾气就要发作。他本来想的是:我是最好的和我们是最好的,你们他妈的算是什么东西?可是现在怎么一切都颠倒了呢?被惯坏的孩子就要闹脾气,像北京话里说的要“耍叉”了,不讲理了,要在球场之外去寻报复了,要不择手段地去占住那居强的一端。

这样“耍叉”的孩子,常常也声称不欣赏现实世界的规则,但是留神,这与狂欢精神绝不一样,狂欢是在祈祷全人类的自由,“耍叉”的孩子是要大家都来恭维他和跟随他的主义。也可能他的主义是好的,但也可能他的主义是坏的呢?

/五/

所以,不如“少谈些主义,多研究些问题”,让所有的观点都有表达的机会,旗倒不妨慢举。并非不可以谈主义,但主义之前(或大旗之下)最好先有问题的研究,比如说:英雄和神圣都是什么含义呢?再比如:“做人要有尊严”这句话其实什么都没说,因为什么是尊严呢?以及怎么维护这尊严?

成功者就一定是英雄,或者反抗者就一定是英雄么?神圣就是轻物利,或者退避红尘独享逍遥?尊严呢,是否单靠一副傲骨,或随时都警惕着一条测量他人冷热的神经?当然不这么简单。比如爱是神圣的,但爱是怎么回事似乎一向还是问题。有一种意见说:爱就够了,不必弄什么清楚。可是不清楚又怎么知道就够了呢?除非是自己够了,但这就又回到废话上。人民也是神圣的,但这样的大旗谁都能打着,贪污和行霸也用得着。不过有时也简单,比如“你们他妈的算是什么玩意儿”,此言一出即可明白,言者离英雄还远,那很像是自慰的一条计策(阿Q做证),而尊严,却在自以为维护的同时毁坏。所以,研究的项目还多,不忙举旗。

不说成功者。因为谁都不大可能永远不碰上失败。说反抗者。足球场上有好几种反抗者。一种已被红牌罚出场外,没什么说的了。一种在场外寻衅施暴,有法律管他,不说也罢。还有一种,以零比九落后着,而且比赛已经到了第八十九分钟,这不是篮球是足球啊——就是说输定了,但十一个反抗者却仍全心全力地踢着,忘生忘死地奔跑,他们的目的从来就不狭隘到只要求战胜对方,他们知道零比九和九比零都是那仪式中的一项启示,生命之途上的一步路程,而每一步路程的前面都是一样的无限——无限的困境和无限精彩的可能,这才是英雄的反抗者吧。尤其这时,如果九比零领先的一方也有如此领悟,不傲不怠,知道人际的胜负实属扯淡,此十一人与彼十一人都是困境的反抗者和精彩的体现者,这时,狂欢精神就全面地回来了。已经开始退场的球迷不是真正的球迷,他们看不见是什么回来了,而依然呐喊或呆望着的球迷是神圣的球迷,他们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