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威尼斯冰激凌店的厨房里(第3/14页)

待在厨房里是不会受到外界打扰的,卢卡一个人躲在那些机器背后。每次冰激凌一做好,他就让我回家。他想一个人待着,而我就回家,第二天晚上又会来到店里。

我们开始聊天,聊自己知道的一切,试着把两个部分编制成一个整体:有我的记忆,也有卢卡的记忆。

“有时候我觉得你在刻意回避一些事情,”我说,“你说你记不起来了,其实是想逃避。”

“那你说我必须记得什么呢?看看你周围,看看那些瓷砖、柜子、冰激凌机器,还有端冰激凌和咖啡的盘子。”声音越说越高。看来卢卡生气了,就跟父亲一样,感觉生活背叛了自己。所有人都跟他们对着干,就连亲生哥哥也一样。“看看那些日光灯,装冰激凌的盒子。这些我都看着呢,每一天每一刻,怎么都不会忘记。”

卢卡已经有多久没享受过夏天了?他做出了多大的牺牲呢?

“我不是在厨房里、店外面,就是在泡咖啡、挖冰激凌。”

父亲刚退休的那几年,卢卡一个人得做两个人的活儿。早晚做冰激凌,一天里剩下的时间就店里店外跑个不停。母亲和索菲亚站在柜台后面,坚持了五年,最终还是回到了山里,回到了父亲身边。那时候她都快七十岁了,头发成了无花果杏仁冰激凌的颜色。下一季度莎拉就来到了店里,不过还是总缺一个人手。直到古斯配满了十六岁,不用再去学校了。

“你觉得我比你更了解他,在我看来刚好相反。”

我还记得古斯配来店里帮忙的第一天。那是六月中旬,意大利的学校放假了。古斯配背着一个双肩包,头戴一副耳机,一个人坐火车来到了荷兰。那时的他已经是个大男孩了,正直青春期,衣服上有一股火车车厢里的味道。坐了一千多公里的火车,当天晚上还得在店里帮忙。

从他的表情可以看出他一点兴致也没有,眉毛之间拱起一道悲伤的褶子。他在意大利的朋友全都闲着,享受着暖和的夜晚。天空蓝蓝的,很空旷,仿佛等待着他的漫长的白天。他得店里店外地跑来跑去,接客人的点单。这是他被剥夺的第一个夏天。

在这之前古斯配就经常在店里帮忙。小时候跟卢卡一起做过冰激凌,分离过蛋清和蛋黄,把水果磨成泥,把坚果碾碎,还发明出了一个新口味:杏子、桃子、芒果、李子外加一点橙汁,这就成了属于他自己的冰激凌。父子俩一起把冰激凌从机器里挖出来,大拇指扣着勺子柄,勺子几乎有两个古斯配那么高。后来他还擦过桌子,端盘子的样子仿佛握着卡车的方向盘。当他的个头冒出柜台,就开始跟妈妈一起挖冰激凌。一勺又一勺,还时不时吃一口彩糖。

只要兴致过去了,或者是想出去玩了,古斯配就可以离开冰激凌店。他总是飞奔到西单广场上,跟邻居男孩踢足球。奔跑的速度极快,还一边大喊着男孩们的名字,就跟要传球似的。有时候古斯配会带着十个小男孩来店里,一个个小脸通红、满头大汗。每个人都有甜筒吃,全都站在太阳下面舔着美味的冰激凌。对古斯配来说,那时候的夏天还是真正意义上的夏天。

后来古斯配就得留在店里帮忙,不可以再出去了。只见他一脸苦涩,很不高兴的样子。卢卡似乎没注意到,仍然在故意回避。

这个星期我突然看见他坐在剧院的大厅里,一开始还想着是看错了,以为是个跟古斯配很像的男孩子罢了。两人都有着同样单纯的面庞、同样的深色的长头发。然而那就是他,他是家人中第一个来到世界诗歌节现场的。我试图去看他的眼睛,可他并没有看见我,而是一直盯着舞台,南非诗人格尔特·福洛克奈尔正在台上朗诵。格尔特个子很高,胳膊健壮,作品里充满了愁绪和个人情感,跟他在咖啡馆里弹唱的歌曲很像,仿佛一个用天鹅绒般柔软的声音吟唱的海员。格尔特看着观众,宛如看着一个多年未见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