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年关(第2/7页)

父亲时任尚书令,一世认真做人,脾气固执也不好通融,他提高了嗓门道:“你学艺三年,三纲五常知道多少?祭祖有时辰,阖家都在,独少你一个。莫非忘了自己是谢家人不成?”

她惕惕然道不敢,顿了顿支吾着说:“并不是女儿愿意耽误,是夫子有意刁难。前日教篆刻,明知道我临行,还派人送一方石胎来命我刻章。我不敢违逆师命,只得完工了才上路。”她斜着眼睛给母亲和哥哥递眼色,“阿耶替我想个办法推托。我心里恼闷得很,想就此出师了。”

谢尚书显得很意外,“老庄六十岁还拜师做学问呢,你学成了多少,竟配提出师二字?”

谢家主母疼爱女儿,从旁道:“祖宗家法也没立过这规矩,女孩家要学孔孟老庄的。当初拜师本就不是自愿的,三年下来总算交代得过去了。如今一年大似一年,眼看就要及笄,再在先生跟前的确不方便。”

谢尚书何尝不知道,只是自古只有师尊不愿授业,却没有徒弟自说自话拜退师尊的。因道:“谢家的女儿焉能同市井里的相提并论?无才无德,将来凭什么辅佐夫主?乐陵王撇开出身不论,更是大邺学识第一人。平素严厉些就叫你恼闷了?可见你是个不上进的孽障!”

弥生被她父亲几句话驳斥得开不了口,想想又不甘心,便怯怯道:“那女徒弟总有个返乡的时候,总不能服侍夫子到老死吧!”

这下子犯了忌讳,兄嫂们大皱其眉。年三十里不准死啊活的,谢尚书尤其尊师重道,接下来少不得一顿数落。

果然,家主泼天震怒,“你当拜了师还有你自己的主张?夫子不发话,你且给我鞍前马后地效力。莫说及笄,就是将来选婿出嫁,也要照着夫子的意思来办!”

弥生一时惘惘的,觉得倒不像学艺,像签了卖身契似的。竟连选婿都要师父做主。那位殿下平常不苟言笑,她算是关门弟子,却并不受照拂。看来指望有生之年嫁出去,恐是不能够了。

她很想学台上巫傩嗟叹一嗓子呜呼哀哉,又怕惹得父亲不快,只好勉强稽首下去,“儿孟浪,这话以后断不敢再说了。”

谢尚书面上严厉,心里到底也舍不得。一年没见的孩子,又在年关上,到家就罚跪罚面壁,横竖说不过去。自己先平息了怒气,只道:“念你年幼,暂且饶了你。等过了初三我修书与你夫子。正月十五正巧是你及笄之日,等礼成了再回邺城去不迟。”谢尚书莫可奈何地叹息,“成了人可不像眼下这样随意了。再敢信口胡诌,我就狠狠地罚你,可记住了?起来说话吧!”

弥生笑嘻嘻应个是,起身逐一给兄嫂们纳福行礼。众人见家主脸上有了笑意,一口气总算泄下来。阔别整年的兄弟姊妹欢聚一堂,衬着这满屋子的年货家当,又蒸腾出另一种松散惬意的氛围来。

这时仆妇们来通禀,守岁饭都备好了,请郎君娘子们移步。弥生搀着母亲出门来,天已经黑透了,雪下得越发大。西北风卷携着雪珠子打在伞面上,飒飒作响。

大堂到花厅有段路,她挽着母亲的胳膊慢慢走。一时心里腻起来,靠着母亲的肩头嘟囔:“阿娘,我在外日夜想您!夫子苛刻,每日布置的课业做都做不完。像前日临行作梗,我心里急着回来见阿娘,刻刀划伤了手,这会儿还痛呢!”

沛夫人是谢家大妇,正头的嫡室嫡妻。连着养了四个儿子,到第五个才生下她,宝贝得心肝肉一样。听她温言絮语的又是奉承又是道苦,拉手看看伤口,心里疼得一抽一抽的。

“难为你。”沛夫人伤嗟道,“殿下是凤子龙孙,满肚子才学闻名遐迩,太学里又收了那么多学生,如今个个在朝野为官,桃李满天下。人家瞧得起,破例收你一个女弟子,是求也求不来的荣耀。咱们应当感恩戴德,还有推托的道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