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版自序 一座城市的社会学生长与观察(第3/4页)

一九四九年后,成都人民南路、红星路、东风路这种道路的形成,和中国许多其他城市一样,不仅是意识形态取名之产物,更是在原有城市街道的基础上横冲直撞,高举高打,彰显着政府的强权。对于街道自发生成和历史累积,没有多少尊重,到了你即便有物痕鉴定专家李昌钰的卓越技术,也无从探查的地步。对于中国当下这样破坏历史遗迹、原有街道、城市记忆的密集高楼、宽马路——许多城市的主政者,对不少主干道像对待性工作者的拉链,开关(挖)得十分随意,大量的浪费与无度的寻租比翼齐飞——以及“摊大饼”的做法,城市规划与建筑设计者,无论是撰写《城记》的王军、出版《梁思成和他的时代》的朱涛,还是来中国实践其新城市主义规划理论的彼得·卡尔索普,以及走得更远的、主张将城市规划完全模仿蒙特利尔地下城和巴黎的拉德方斯地下社区的“新新城市主义”规划者,都是反对的。尽管他们反对的角度可能不一样,但对目下这样的城市外观、街道布局、交通拥堵、尘霾满天等,都有深深的不满。

本来空间的历时性与同存性如何得到有效的保护,使得历史与现实能够和谐共处,这实在是城市规划者不能不注意的事。正如研究空间社会学的学者叶涯剑所说:“即历史痕迹的累积,在同一个空间形态里,不同时期的空间变化会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沉积下来,这种沉积不一定是以物理形态体现出来,而可能以文字记载、习俗、仪式的形式得以呈现。通过这些历史痕迹在同一空间中的共存,我们可以体会人类生活的延续性,而寻找今天生活形态的历史根源有助于我们构建一条更严密,更有说服力的社会现象的因果链。”(《空间社会学的方法论和基本概念解析》)城市空间的社会记忆有多种方式,但非常要命的是,旧城胡乱改造,使得历史及诸多记忆近乎片甲不留,拔地而起的水泥盒子完全是行政权力与商业资本勾结的附庸。

在我们这些不识时务的人看来,每条街道,都应该得到关注,诸如文化历史、记忆痕迹,特别是那些街道上曾经或正在住着的民众。我主张做街道的口述史,这样的做法,可以从小学课外活动开始。小学生这种课外活动,学校应该委托给比较专业的关于街区历史建设的民间组织来做。每个人从了解自己的街道与社区开始,使他们从小就能与自己所在的城市接地气,而不是始终处于水与油的状态中。这就是我花了不少时间,已经编纂了达几万字的《历代名人成都行迹年谱》,来关注这些人在成都的活动及文化遗存的原因。如果能把这些名人曾经居住的街道用地图标识出来,辅以成都的美食、旅游地点、街道简洁说明,一定会成为别具一格的创新性地图。这样的创意与传播,是此前那些城市传播所不具备的。有人或许会说,这样做只关心了有名的人,那是因为我们历史的缺陷所造成的。普通人不被记录,这样的历史遗憾,应该在我们这一代人身上得到一定的修正,这就是我倡导采访活着的正在街道上住着的民众之原因。

我早年曾在拙著《尖锐的秋天:里尔克》一书里说,现代城市里的人几乎是没有故乡的,一座大得连街道名字都难以知晓的城市,一座能容纳无数但大多没有干系的人、能吞吐成千上万吨垃圾却无处倾诉与寄托情感的大都市,到底是谁的故乡,只有天知道。的确,哪家的鸡在叫都听得出来的山村,街头打个屁就可以臭到街尾的小镇,是挺适合装下许多温情故事的。因为东家长西家短的话把子,就可以把人们平静的生活搅动起来,若是谁家有红白喜事,那就可以把当地的人煮沸。一件小事就可以煮沸的乡村生活,其好处是大家都在血缘、地缘受到一些天然的道德制约,但你真要欣赏它,其前提条件是,你是个对个人隐私的保护不那么挑剔的人。但容积量很大、极具吞吐力的大城市,却不吃这一套,因此你有出生地,却不一定会有故乡。但是这一切,在每座城市都真正有自己的乡土教材,并重视社区记忆、街道历史、建筑景观、社群自治的黏合度后,也不是不可以改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