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版自序 一座城市的社会学生长与观察(第2/4页)

我想说的是,以前街道之命名,大多是因商业或者机构而自发形成的,这样的成长链条,可以让人猜到街道是一种互生关系。比如黉门街附近有国学巷,草市街附近有骡马市,棉花街附近就是纱帽街,糠市街旁边就是磨坊街,陕西街上有陕西会馆等,都不是什么让人感到稀奇的判断力。我不是说以前街道就没有受到官方的影响,但近现代以降,特别是四九年后,政府对街道命名的影响,大到一种乱来的主导地位。民国时期街道自然也有意识形态的影响,但远未达到后来单独成立一个地名办后,政府对街道命名强力介入的地步——至于说四九年后的街道办、居委会、居民小组、派出所对街区生活在组织上的无孔不入,探照触角的无远弗届,那是研究组织社会学很细的课题——比如人民路、红星路、解放路、英雄口(盐市口)、反帝路(青年路)等街名完全没有城市个性,看不出它的具体方位,甚至猜不出他们所属的城市,更猜不着它们之间有没有商业业态和机构互需上的链条性。现在不少取名虽然没有一望即知的意识形态风格,却也看不出地名办或者某领导命名某街为某名时的合理性在哪里。

我一直主张研究者要接地气,事实上以前许多学术上的大家,除了专心于自己的研究领域外,都有不少对流寓地做的接地气的研究。如顾颉刚、徐中舒二位史学家未到四川前,作为外省人,根本与四川没有多少关系。但抗战时踏足斯地,后来都写出了一些与巴蜀有关的学术文章。顾文后来结集成《论巴蜀与中原的关系》,而徐中舒后半生终老巴蜀,自然写得更多,有《巴蜀考古论文集》《论巴蜀文化》等。一个外乡人生活在某地,要使自己与所在地接地气,必须关心该地的历史与现实,才使得自己与所在地不是水和油的关系。有许多华人在国外生活,很多方面都没有问题,但由于缺少对社区事务、公众权利的关注,对所在地的过去与现实漠不关心,始终让人感到他们是一群生活在该地的游离分子,幸福度与契入感都比较小和弱。关心所在地的历史与现实,既是学术研究的近便,也是情感所系与寄托,增加与当地的黏合度,对提高自己的幸福指数也不无关联。

为了踵武前贤,也是自己心性与兴趣之所在,于是我学着写了四本与我自己长期生活之所在地——成都有关的书,按时间先后分别是《从历史的偏旁进入成都》《吴虞和他生活的民国时代》《古蜀之肺:大慈寺传》,以及即将出版的《每个人的故乡都在沦陷》。不特如此,我还用脚丈量了成都市二环路以内的所有街道,也发现一些有意思的街道关系。以前街道与各个省建在成都的会馆有关,现在则变成了各地驻成都办事处或者相关宾馆。有一天我行走到将军街,街的前半截,全是医药器材公司,是附生于此地的省医药管理局的,这个一看就明白。走到半路,忽见三家卖通江银耳的商家,甚觉诧异,不数武即见达州市政府驻成都办事处及达州宾馆赫然在焉。三家通江银耳的顾客,乃达州上成都办事的送礼之人。更加好玩的是,穿过东城根街,走到将军街斜对面的金家坝街口,还有一小面馆名之曰达州格格面,看来达州驻成都办事处及达州宾馆还是有相当的商业业态辐射能力的。

事实上像将军街这样依傍某地驻成都办事处及其宾馆的商业业态及人群聚集,并不少见。如武侯祠附近多藏餐及相关产品,还有众多的户外登山产品店与活跃的地下越野车进藏区活动,自然与甘孜州驻成都办事处及其宾馆、西南民族大学乃至整个藏区有关。这与四九年前以会馆来影响街道商业业态及人群聚集的方式,还是颇有些区别的。前者是官方权力的附生物,而地缘、血缘关系退居次席,后者则是地缘、血缘、某地商会共同组成的民间自治附生品。有些人会以为这无非是鸡毛蒜皮,小焉者也,其实这还涉及建筑物的形式。如以前外省在成都的会馆,多与当地的建筑型制及相关文化有关,而今的驻成都办事处及相关宾馆,多不讲究自己的地域特色,千篇一律。与此同时,乃至行道树也在某种程度上非常雷同,在在表明权力笼罩,大一统在我们生活细节里无处不在。而这种细节变化,要运用简·雅各布斯《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阿兰·B·雅各布斯《伟大的街道》、迈克尔·索斯沃斯等《街道与城镇的形成》、列堡《泰利的街角》、亨利·列斐伏尔《空间的生产》、罗伯特·戴维·萨克《社会思想中的空间观:一种地理学的视角》等的思想,用法国学者居伊·波德“景观社会”理论来观察、研究城市及其街道,才能见出在一个妈生出来的众多水泥森林盒子包围下的城市之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