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我们晚饭不吃生肉,因为你腹胀胃满,尝够了血腥。

——托马斯·戴克和托马斯·米德尔顿,《诚实的娼妓》

第二天早晨一醒来,斯特莱克立刻知道不是睡在自己床上。床太舒服了,床单太滑溜了;被子上洒落的斑斑点点的阳光,来自房间的另一侧,雨点噼噼啪啪敲打窗扉的声音被拉紧的窗帘挡在外面。他一撑身子坐了起来,眯眼打量妮娜的卧室,前一天夜里只就着路灯匆匆瞥了一眼,他在对面的镜子里看见自己赤裸的身躯,浓密的黑色胸毛在身后浅蓝色墙壁的衬托下,呈现为一团乌黑。

妮娜不在,但斯特莱克能闻到咖啡的香味。正如他所料,妮娜在床上生龙活虎,干劲冲天,驱散了从生日宴会开始威胁着他的那一点点感伤情绪。不过,他此刻只想知道他应该怎么迅速脱身而去。逗留下去只会唤起对方的期待,而他还没有做好迎合的准备。

假肢靠在床对面的墙上。他正要下床去取,又突然缩回来,因为卧室门开了,妮娜走进来。她穿戴整齐,头发湿漉漉的,胳膊底下夹着报纸,一只手里端着两杯咖啡,另一只手里是一盘羊角面包。

“我出去了一趟,”她气喘吁吁地说,“天哪,外面真可怕。你摸摸我的鼻子,我都快冻死了。”

“用不着费事的。”斯特莱克说,指了指羊角面包。

“我饿坏了,而且这条路上有一家特别棒的糕饼店。看看这个——《世界新闻》——多米尼克的爆炸性独家新闻!”

那位名誉扫地的贵族的照片,占据了报纸头版的中心位置,他照片的三边是他两位情妇和开曼群岛文件的照片,贵族的私匿账簿是斯特莱克帮卡尔佩珀搞到的,开曼群岛的文件是斯特莱克从贵族的女秘书那里好不容易弄来的。醒目的大标题是“财源滚滚的帕克爵士”。

斯特莱克从妮娜手里拿过报纸,浏览那篇报道。卡尔佩珀倒是信守承诺:报道通篇都没提到那位心碎的女秘书。

妮娜挨着斯特莱克在床上坐下,跟他一起看那篇报道,时而轻声地评论几句:“哦,天哪,怎么做得出来,你瞧瞧。”“哇,真恶心。”

“不会给卡尔佩珀带来什么危险。”两人都看完后,斯特莱克说,把报纸合起来。头版顶部的日期吸引了他的目光:十一月二十一日。

前未婚妻的生日。

腹腔神经丛下面突然隐痛了一下,一段鲜活的、令人不快的回忆涌上心头……一年前,差不多就在这个时候,在荷兰公园大道,他在夏洛特身边醒来。他记得夏洛特长长的黑色秀发,大大的褐绿色眼睛,以及再也不会看见、再也不会允许他触摸的胴体……那天早晨,他们是快乐的:床像一个救生筏,颠簸在由层出不穷的烦恼构成的汹涌海面之上。他曾经送给夏洛特一个镯子,为了买那个镯子他不得不(但夏洛特并不知道)以高得吓人的利息去贷款……两天后,轮到他自己过生日,夏洛特给了他一套意大利西装,两人一起出去吃饭,最后竟然还敲定了缔结姻缘的日子,在他们初次见面的十六年后……然而,日子的确定,标志着他们的感情进入了一个新的、可怕的阶段,婚约似乎破坏了他们所习惯的生活中那种悬而未决的紧张感。

夏洛特一步步变得越来越任性,越来越反复无常。吵架,发脾气,摔盘子砸碗,责骂他的不忠(如今他知道了,实际上是夏洛特自己一直跟她现在与之订婚的那个男人偷偷约会)……他们挣扎着维持了将近四个月,终于,在一次大发雷霆、相互指责的总爆发中,一切都彻底结束了。

棉布床单窸窣作响:斯特莱克扭头看去,吃惊地发现自己仍在妮娜的床上。妮娜正要脱去上衣,打算回到床上陪他。

“我不能留在这儿。”斯特莱克对妮娜说,一边又探身去拿他的假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