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4/6页)

如果说,我眼睁睁地看着生活轻率鲁莽而又彻彻底底地毁灭了我美好的极乐梦境,我因此又是震惊又是气愤,那么现在,我又惊异于如此剧烈的痛苦竟然可以被一扫而光,多么唐突而迅速。生活已经向我展示了它灰暗的日常工作的一面,现在它突然在我凝神专注的眼前展开它无限的深度,并且由于经历了更多事情,生活将随之产生的负担压在我年轻的心上,并对我产生了发人深省的影响。

炎炎夏日里一个燥热的早晨,我在床上感到口渴,便起身去找水喝。当我去厨房经过父母的卧室时,我听到了母亲的呻吟。我走到她的床边,可是,她既不瞧我,也不答应一声,而是发出同样干巴巴的、令人恐惧的呻吟声;她的眼皮在抽搐,她的脸似乎在苍白中泛着一阵蓝色。尽管我有点担心,但我并没有被吓到,直到我注意到她的双手平放在床单上,像一对熟睡的双胞胎那样没有一丝动静。这双手是在向我昭示母亲正在死去,因为这双手是如此无力,如此没有生气,活人的手绝不会是这样的。我忘记了自己仍然口渴,而是在她身边跪下,将一只手放在她的前额上方、挥舞摆动着试图寻找她的目光。当我们目光交汇时,她的眼神是那么坚定、平静而没有任何烦恼忧愁,但几乎就要熄灭了。我并没想到去叫醒我的父亲,尽管他就睡在一边,呼吸沉重。将近两个小时的时间,我都跪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我的母亲步入死亡。她死得沉重、庄严而勇敢,这跟她的性格相符。她给我树立了一个高尚的榜样。

这个小房间里一片寂静,渐渐地被新一天的晨光所充满,整个房子和村庄都还在沉睡,我有足够的时间放任我的思绪陪伴我母亲的灵魂穿过房间、村庄,越过湖面和白雪覆盖的山尖,来到清晨纯洁、清冷而自由自在的天空之中。我并没有感到悲痛,因为一种震撼的情绪压倒了我,对于能够获得允许而目睹伟大的生命之谜自行解开的瞬间,对如此近距离地感受到生命的圆环随着一次微小的震颤而合拢在一起,我感到了一种敬畏之情。这种面对死亡毫无怨言的勇气是如此崇高,以至于让我的灵魂也荫泽了这种精神,就好像一道清冷明澈的光芒。我的父亲就在她身边睡着,没有牧师在场、没有得到祈祷或圣礼祝福母亲归天的灵魂——但这一切都不是我此刻所关心的。我只感觉到一种永恒的气息在这个被晨光照亮的小屋中弥漫,与我的心灵融合在一起。

就在她眼睛中的光辉即将消失的最后一刻——我亲吻了母亲枯萎冰冷的嘴唇,这是我有生以来的第一次。这种接触带来一种陌生的战栗,一瞬间,恐惧将我填满。我坐在床沿,感到泪珠一颗接一颗缓缓地流了下来,犹犹豫豫地流过我的脸颊、下巴和双手。

这时,父亲被吵醒了,还在半睡半醒之间,他见我坐在那儿,就问我出了什么事。我想回答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走出房间,恍恍惚惚地回到自己的房间。缓慢而机械地穿上衣服。不多一会儿,父亲到我房间来了。

“她死了,”他说,“你知道这事?”

我点点头。

“那你为什么不把我叫醒?而且还没有神父在场照料她!你真该……”他发出痛苦的诅咒。

就在那时,我感到脑子里产生一种难以确切描述的刺痛,就像一根血管突然绷断了一样。我上前走了几步到他面前,紧紧地握住他的双手——跟我相比,他的力量简直像个孩子——盯着他的脸。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但是他平静下来,甚至有点怯懦了。当我们俩一起去照顾母亲的遗体时,死神似乎也攫住了他,而且让他的脸看起来非常陌生而庄重。然后他弯下腰,用身体覆盖在遗体之上,发出悲痛的、柔和的、孩子一般又尖厉又细微的声音,就像一只鸟的鸣叫。我把他留在那儿,去邻居家报告死讯。他们听了我的话什么都没问,只是握着我的手,向我们这个孤独的家庭提供帮助。有的人立刻跑去修道院请神父,当我报丧回来时,我看到已经有个女人在牲口棚帮我们家挤牛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