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3/6页)

没有人看到我,我也压根儿不知道罗西是否接受了我的致敬。但是一种满足感油然而生,因为我爬上了最陡峭的悬崖,因为我冒着生命危险采到最后一束杜鹃花,因为我把这一束杜鹃花放到她家的楼梯上。这次经历包含了甜蜜、悲伤和诗意,它不仅在当时让我非常高兴,而且直到今天,这一切我仍然能真切地感受到。只有在我彻底地陷入失望当中时,我才会想起这次“阿尔卑斯山玫瑰大冒险”跟我其他的爱情故事一样充满堂吉诃德式的浪漫。

我的这次初恋从未有一个结果——它的回音逐渐消失,神秘莫测。但它在我的整个青春期都从未减弱,在之后无论何时我陷入新的爱恋,它都一直陪伴在我左右。我无法想象出还有什么比那位天生丽质、沉着冷静、目光炯炯、大家闺秀的女孩更纯洁、更可爱、更美的东西了。很多年以后,在慕尼黑一次展览会上,我凑巧看到了那幅作者匿名的福格尔家族的女孩神秘莫测的肖像画,我顿时觉得,当年那个热情洋溢、心中又满是悲伤与忧愁的青年就站在我的眼前,并从他那深不可测的眼睛的最深处孤独而茫然地望着我。

在这期间,我经历了缓慢而谨慎的蜕变,我抛弃了孩子的外貌,渐渐变成了一个青年人的样子。从我当时拍摄的相片可以看到一个骨骼宽大、生长过于茁壮的农村男孩,穿着破旧的衣服,眼睛有点阴郁呆滞,四肢比例极不协调,野蛮地生长着,唯有脑袋在某些程度上早早地定了型。我怀着一种惊讶的心情,看到自己完全抛弃了男孩的模样和举止;我怀着某些阴郁的期望,盼着大学时代的到来。

我将去苏黎世学习,如果成绩优异,我的监护人还有可能赞助我环游整个欧洲的拓展学习旅行。这一切向我展示了美好的古典图景:我看到自己坐在一个气氛友好的小树丛间,旁边庄严地陈列着荷马和柏拉图的半身像,我正埋头于书卷之中,四周视野开阔,无遮无拦,可以眺望城市、湖泊、高山和令人心旷神怡的遥远的风景。我已经不再有那么多的困惑,而且还变得更加活泼开朗,我对正在等待着我的美好的未来充满期待,并坚信会通过努力证明它值得我期待。

中学的最后一学年,我为意大利语的学习投入了很多精力,我第一次对一些古代意大利小说家有了一定的了解。我向自己发誓,我将在进入大学的第一年,作为奖励让自己更深入地了解他们。接着,向我的老师们和房东辞行的日子来到了,我打点好我的行李箱,怀着愉快而又忧伤的心情,花了些时间在罗西家周围溜达了几圈。

接踵而至的假期,让我预先尝到了生活的苦涩,把我远走高飞、雄心勃勃的美梦好好地嘲弄了一番。第一个打击就是我见到母亲病倒了。她卧病在床,几乎很少说话,甚至见我来了也无动于衷。我并没有为此感到特别惋惜,但是使我伤心的是当我试图分享我的欢乐和年轻人的自豪感时,再也没有人会回应我了。随即而来的打击来自我的父亲,他告诉我,尽管他丝毫也不反对我去上大学,但是,他没有能力供给我上学的费用。要是那微薄的奖学金不够用的话,我就只好自己去挣剩下的钱;他在我这个年龄早就吃上用自己的双手挣来的面包了……云云尔尔。

这次假期我没有多少时间去远足、划船、爬山,因为我必须帮着干活,在家里和地里不停地忙碌,剩下半天的空闲时间,我什么事也不想做,甚至连读书的兴致都没有。平凡的日常生活麻木不仁地向人们索取它应得的部分,并且将我充沛而乐观的热情无情地吞噬,我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感到被它激怒却又精疲力竭。而我的父亲,一旦说到金钱问题,他就一如既往地草率、粗暴而又严厉,他对我其实已经够友好的了,但是这并不能让我感到高兴起来。他对我所受的教育和我的学究气并没有言语上的表示,并带着一种半是轻蔑的敬意,这让我十分苦恼,并深感遗憾。而且我时常想起罗西,于是那种恶劣的感情又占了上风,我愤愤不平于我这个农民没有能耐让自己转变成为一个自信的“这个世界”的人。连续几天,我都在考虑如果我待在家里、忘掉什么拉丁语、将我的憧憬与希望埋葬在我这可悲的家乡那令人讶异的程式化的生活中,这样会不会更好一点。我四处乱跑,被痛苦所折磨,自轻自贱。即使在卧病不起的母亲身边也得不到慰藉和安宁。那幅想象中的图景又浮现在我眼前,而那个摆着柏拉图与荷马半身像的小树丛却似乎是在嘲弄我,于是我把所受的全部轻蔑、侮辱与恶毒的念头统统发泄在上面,我毁了这幅幻景。几个星期的时间漫长难熬,就好像我注定会在这段愤怒而崩溃的时光中失去我的整个青春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