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世(第4/6页)

经过一个小卖店,她突然说:“过来。”

她给我买了一瓶喜乐,细细的吸管戳进锡纸盖,递给我,说:“走。”

吸溜着喜乐的一路都很快乐,最后都喝完了,我还一直嘬吸管玩,发出刺耳的嗤嗤声。

她听烦了,看我一眼,却没有骂我。

五岁的时候发生了三件大事。小婶婶生了儿子,奶奶家拆迁,我妈和奶奶正式绝交。

抱孙子这件事,爷爷表现得比奶奶开心,脸上的皱纹都舒展了。小弟弟长得像小婶婶居多,这是爷爷奶奶略微遗憾的地方。说来有趣,孙辈中,长得最像爷爷的人竟然是我——这又是我妈妈略微遗憾的地方了。

拆迁前,妈妈和奶奶爆发了最后一次大吵。我爸是孝子,又不能为了孝道抛妻弃女,他本人又从没表现出任何处理问题的智慧,于是双方最终约定,以拆迁为契机,媳妇和婆家再不见面。

包括我。我妈说,反正你们也不稀罕一个孙女。爷爷奶奶没有反驳。

小孩子没什么故土难离的伤感,伴着轰隆声的拆迁最刺激不过了。街坊邻居因为拆迁面积而爆发了不少冲突,可惜我忙着四处挖宝,没有再密切关注,自然也不能继续给我外婆做便盆实况转播。

最后一天,各家都雇了车来做收尾,该拉走的都拉走了,房子里连能拆下来贱卖的木材板料都不剩一根。我爸妈不知为什么吵起来,两个人火气冲冲地上车,司机发动,开走。

我蹲在排水沟旁边,玩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被落下了。

又过了一会儿,爷爷推着自行车过来,奶奶抱着小弟弟跟在后面,他们看到了我。

然后经过了我。

最后是舅舅来接的我,我妈发现我不见了,急哭了,可车已经开远了,慌忙打电话给他。我坐在舅舅自行车后座上,听他一路咒骂,一家子浑蛋,你妈也是浑蛋。

我就在后座哈哈笑。

回迁之前,我们搬了很多次家,最后因为我要读小学了,就住到了外婆家。大高楼有大高楼的好,可以往下面扔会转的竹蜻蜓,看它飘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我再次见到奶奶,已经是初二的时候了。

中间这么多年居然真的没见过。因为我妈妈言出必行,一口唾沫一个钉;因为我爸懦弱;因为爷爷奶奶和我,并没有想念过彼此。

但我爸这次终于鼓起勇气——背着我妈——来凶我。

他说:“你奶奶脑梗,醒过来就不认识人了,但这几天一直念叨你的名字。”

爷爷奶奶一直和小叔叔一家一起住,小弟弟是他们看护长大的。我跟着爸爸,敲门进屋,心里沉甸甸的,说不清是因为害怕妈妈突然找我,还是不知如何面对多年未见的亲人。

房门打开,扑面而来一股老人特有的味道。

我先注意到的是床。

床褥上扑着厚厚的塑料布。很快我就知道这层塑料布是用来做什么的了——我爸一进屋就敏锐地喊,她是不是又拉了?

我这才看见了奶奶。她比我印象中还瘦,脸颊深陷,密布老人斑,发色已经是完全雪白,还是以前的短直发,却柔软了许多,因为静电统统贴在头皮上。她歪靠在床头,目光是浑浊的,对于我爸爸的喊声,没有一丝反应。

我爸一个箭步冲上去,双手穿过她胳膊下方,从背后将她小心地架起来,拖动到了床边的简易马桶上面坐好。这个马桶和我外婆用的是一样的,许多有偏瘫病人的家庭都买了,深红色,外形像一把老板椅,坐垫却是马桶圈,中间一个洞,下面是可抽拉的粪便箱。

我爸迅速卷起了床上的塑料布,扔进了洗手间,打开淋浴喷头冲洗,晾在一旁,又拿起备用的另一张铺到床上去,然后拿起湿毛巾给奶奶擦洗,整套流程毫无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