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世(第2/6页)

我外公会过来问:“那你觉得是谁不对?”

我装作思考了一下。其实我懂个屁,干脆学着电视里面的台词回答,各打五十大板。

外公就大笑,然后深深地叹息。我妈妈是他们最宠爱的小女儿,大专毕业坐办公室,红着脸话都不说一句,低头看小说,看的是《简·爱》。

我小时候初识字,抓到什么都读,我外公看的苏联侦探小说,我爸看的武侠小说,我小叔订阅的通篇男女生殖科普问答的《家庭医生》杂志——后来他发现我居然在看就连忙锁起来了。但我最喜欢的,是我妈妈看的杂志,封面上有笑容驯顺的日本女人,穿着色彩柔和的针织衫,内容不是讲家居布置就是棒针织法,这些杂志让我模模糊糊想起曾经的她,声线圆润,总是笑眯眯的,和画报上一样温柔。

难道人的婴儿时期也有记忆?反正自打我三四岁记事起,她就是女战神了。

毕竟简·爱也是个烈性女子嘛。

我奶奶也是个烈性女子。

短直发,头发花白,面容严肃,法令纹很深,眼皮耷拉着,没有多少笑模样,常年佝偻着背,走路一撅一撅的,身体左右摇摆。因为她是“解放脚”,裹小脚没几年便赶上妇女解放运动,解下了裹脚布,但有些部位还是已经无可挽回地坏死了。我印象中她几乎从来没有脱下过袜子。

偏偏她走路极快。

极快。我和她一起去买过菜。小孩都精力旺盛,我却跟不上她的步伐,人头攒动的菜市场,奶奶从一个摊位赶往另一摊位的时候总是一路“超车”,轻轻拨开晃动的行人,恨不能领先全世界。

明明走路不稳,又那么要强。

自打记事起,我一直住在老城区的小平房,邻居众多。奶奶家是两间砖瓦房,由一个小小的、堆满杂物的院子相连,平日大家会在院子里洗晒衣服。小叔叔新婚,爷爷奶奶便从宽敞的正屋搬出来,直接在门外的宽走廊里摆了一张床,守在正屋和进门的厨房之间。我一直想去正屋里玩,却从来都没成功越过这道防线——奶奶怕小婶婶不高兴。老人本就偏疼小儿子,何况小儿媳是生孙子的最后希望。

经过院子就是我爸妈住的屋子,西晒很严重,很多年后我妈妈提起那里,还一直叫它“偏厦子”,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写法。

奶奶不喜欢开灯。记忆中正屋那边的厨房总是昏暗的,灶台下是黑黑的煤炉和风箱,她坐在旁边的小凳子上借着微弱的天光择菜,当我冲进门和她大声地讲邻居家的小伙伴如何如何,她会快速地瞄一眼窗外的院子,似乎很怕被我提及的小孩跟进来听到什么。邻居们聚在一起说话,她也是最沉默的那一个,附和几句便急着回家,从不表态,也不掺和任何事。

这似乎是她的某种生存智慧。然而我也记得,妈妈曾在某次吵架中说过,奶奶是最会暗地里搅事的人,多少破烂事最后追根溯源,大多是她的指使或暗示。

有的时候,“他们一家人”(我妈的惯用语)会围在厨房吃饭。没有客人来,正屋是绝不启用的,小婶婶常年关着门,饭桌都直接支在灶台旁,头顶只有一盏非常非常暗的小灯泡,每个人的脸都藏在阴影里。

像梵·高的一幅画,《吃马铃薯的人》。

饭桌上只有奶奶、爷爷和她除了大儿子外的三个子女,没有“外姓人”。大儿子年长早持家;二儿子十几岁夭折;老三是我爸,承上启下,孝顺到死心眼;小儿子狡黠机警;小女儿保守顾家;性格各有千秋,唯一的共同点是,听话。

听奶奶的话。爷爷几乎是不说话的。

我偶然参与过一次,蹲在旁边用冰棍杆戳蜂窝煤玩,反正年纪小,没人在意。爷爷吃饭很快,早早下桌了,只有奶奶垂着眼,听孩子们讲一天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