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亲爱的陌生人(第3/4页)

尴尬了几分钟之后,我忽然大脑短路一般伸出手去摸了摸她的手腕——那上面有几道很浅的伤痕。姐姐迅速拉低袖口盖住了,再次露出了我熟悉的笑容,也就是在我问出“赵毅是谁”之后的那种求我不要声张的、讨好的笑容。

“疼吗?”我问。

她摇摇头,说:“小孩子别瞎问。”

我已经十三岁,是她第一次见到我时候的年纪。我已经懂得为什么越喜欢一个人越要冷冰冰,也知道那一道道的伤口是什么。但我已经没办法让她了解到我的成长了。

成长这件事不是用来向谁邀功的。我默默告诉自己。这个道理当时看似高端大气,现在想来,也不过是赌气。

何况姐姐压根没发现我的赌气。

她毕业,回到拉萨做公务员,听说结婚了,又听说离婚了。关于绒绒和小雪的故事渐渐被我抛诸脑后,我也有自己的人生要过。我也会对小孩子不耐烦,也迷上了上网,有了自己喜欢的歌手,有了喜欢的“赵毅”,有了秘密。

许多许多秘密。

第三次见面时我大学一年级,她二十六岁,文身已经全部洗掉。我终于踏入西藏,看了雪山,游了圣湖。她和舅妈一同陪伴我们这些亲戚,话不多却很周到,眉眼间没有了桀骜不驯的气息。我的爸爸妈妈都说姐姐她长大了。

那个世界也愈加走不进。而我赌气多年成了习惯,再见到大姐姐,已经不复当年的神奇。

那次西藏之旅很精彩,雪山林海,美景沿途,高原反应剧烈,最后还遇到了连环大车祸。只有姐姐的眉眼神态,淡得像水墨背景。我终于在最后一次见到她时,不再小心观察她的喜好与表情,不再患得患失,不再表现自己,也不再好奇于她是否发现我长大了。

距离上次见面又过去了许多年。她患了抑郁症,辞了职,在家休养。这似乎没什么奇怪的。我的姐姐从小见多识广,古灵精怪,有太丰富的精神世界,太骄傲太不驯服,安平乐足的生活与她无缘。

当我对满心不解的妈妈说出自己的看法时,妈妈很奇怪地问:“你跟你姐私下有联络吗?你怎么知道她在想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想的对不对,也许都是我一厢情愿的臆测。

然而我始终记得,在西藏游玩时,其他人都下车去照相,只剩下我和她一同坐在车里,沉默的空气很尴尬。

我忽然觉得难过。她本是我最亲的大姐姐,我们血脉相连,可实际上,我们是陌生人。我们是一对见面时要亲切拥抱、问候彼此近况,实际上却对对方毫无了解、连笑都笑不自然的陌生人。

说来好笑。我那时已经是二十岁的大人了,却还是小里小气的。可谁让她是我五岁的神。即使现在知道她不是,余威尚在。

就在我终于鼓起勇气主动开口问她是否还记得绒绒和小雪时,别的亲属拉开车门上来了。话题戛然而止。

我只听到她轻轻地笑,说:“你还记得。”

这一句之后是永远的沉默。

我们是姐妹,我们没话说。

爸妈总说我们这一代的独生子女,对兄弟姐妹之间的骨肉亲情总是看得特别淡。可是又能如何呢,就像我,从未与这位表姐一同成长,每次见面,她都从天上降临,带着一身巨大的谜团和变化,我跟不上,也无法靠近。

她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她对我有多重要吧。我们是如此不善于表达感情,如此笃信血缘可以跨越一切。

善于表达又怎样呢?热情何尝不是对他人生活的一种侵犯和僭越。

如果我第四次见到她,我想我一定会鼓起勇气邀请她喝一场酒。没话说也没关系,只需要醉一场,告诉她,当年那个只会玩娃娃的小妹妹可以喝酒,可以聊天,真的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