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亲爱的陌生人

我们是姐妹,我们没话说。

我有一个表姐,到目前为止的人生里,我只见过她三次。

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我大约五岁。

大舅和舅妈是工农兵大学生,读医科,刚结婚就被一同分配去西藏做援藏医生,而这个姐姐,就是在拉萨出生的。她大我七岁,皮肤黑黑的,脸上有两团因日晒而生成的高原红,说起和爸爸妈妈回家乡探亲这件事,会将它称为“回内地”。

可她一点都不土,土的是我。姐姐也和我一起住在我外婆家,我会好奇地溜进她的房间去偷偷翻阅她的东西。五岁的我还没有坐过飞机,她的桌子上有一个餐盒,是从飞机上带下来的。我端详着保鲜膜里面的小蛋糕和榨菜,不知道为什么,同样的蛋糕和涪陵榨菜,一旦被放在那个白色的塑料盒子里,就变得特别地……圣洁。

我盯了一会儿飞机餐,嘴馋了,又知道不应该偷吃,所以就转开视线,在打开的行李箱表面看到了一个漂亮的硬壳笔记本。我识字比较早,她的日记写得也简洁明了,阅读随手翻到的那一页完全没有障碍。

“赵毅,我不像别的女生一样缠着你,是因为不想看到你不学好。我对你冷冰冰,只是因为我喜欢你。”

这种情感对我的年纪来说实在太超标了,然而越是令人费解的事情就越会被我记住。我仔细地揣摩每一句话,却不明白为什么喜欢一个人就要对他冷言冷语。

还有,什么是喜欢呢?

姐姐推门进来的时候看到我拿着那个日记本,整个人都呆住了。

几个小时前我躲在大人背后对她说了一句“姐姐好”,几个小时后我拿着她的笔记本,对她说的第二句话是:

“赵毅是谁?”

姐姐本来想要尖叫的,顾及还在客厅的舅舅,硬生生憋住了,走过来抢走日记本,低下头严肃地盯着我的眼睛说:“不管你看到了什么,不可以告诉任何人。这是我们的秘密。记住了吗?”

我懵懂地点头,她满意地捏捏我的脸,随手拿起桌上的飞机餐盒,说:“这个给你吃。”

我眉开眼笑,去他的赵毅,我姐姐最好了。

后来我一边吃着飞机餐,一边回忆在姐姐的行李箱中看到的东西——好像有那么多新奇的小玩意儿。在我心里她是带着美味圣洁的食物从天上降落的仙女,还拥有一些似乎非常难懂又高级的秘密,简直是……简直是……

我默默地品味着干巴巴的小蛋糕,一直没找到一个合适的词形容姐姐。就这样激动地吃完最后一口时,我变成了这个陌生姐姐的脑残粉。

不知道是不是担心我透露她的秘密,自打那天之后,姐姐对我出奇友好,时刻陪着我玩。她教会我折从高空落下时会自动旋转的纸蜻蜓,听我絮叨自己那点不足挂齿的小烦恼,给我看她带回来的奇奇怪怪的书。

她翻开书,问:“你是什么血型?血液有不同种类,你知道你是哪种吗?”

我摇头。她便苦着脸对着那本书查找,半晌才抬起头,说,你自己选吧。

A型血的美丽瞬间:微微一笑地点头说“你好”;

B型血的美丽瞬间:俏皮地眨眼一笑说声“嗨”;

O型血的美丽瞬间:自信地一笑说“交给我”;

AB型血的美丽瞬间:神秘地一笑说“你猜”。

我思考了很久很久,说:“我想当B型血。”

姐姐也郑重地点头,说:“好,今天起你就是B型血了。”

除了读书,她每天也陪我玩我那堆大小不一却同样丑陋的娃娃。她给大棕熊起名叫绒绒,小白熊起名叫小雪。她主导的过家家并非每天另起炉灶,而是一部漫长的连续剧——我们今天让绒绒和小雪扮演自己的父辈母辈,令他们结仇;明天再让绒绒和小雪相识,相爱;后天让绒绒和小雪得知彼此是世仇,让他们痛苦纠结……我从没这样玩过过家家,每天醒来都急吼吼地想要知道,今天绒绒和小雪又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