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没有谁见过檌城。它如同烟雾笼罩在苍茫大地上。又有人把它比喻成露珠凝结的那一刻。这显然是一个把时间与空间弄混淆了的蹩脚比喻。但一些被失眠折磨着的人,偶尔还是能在优昙花开的暗夜,睹见从月光中跳出来的檌城人。他们三五成群,头戴竹笠,黑巾蒙面,身子薄得如同刀锋,贴着墙壁与树的枝丫一闪而逝,就像刀光掠过。他们没有性别与年龄,可有一双非常奇怪的眸子,不是很亮,却是那样悲伤,仿佛盛满了人世间所有的苦难,让人见了,哪怕只是不经意的一瞥,哪怕是自许为特殊材料制作的人都会感受到一种撕心裂肺的疼痛,然后泪流满脸——一个经历过历史上多次著名的生离死别的多情老者还撰写过一本薄薄的小册,说自己在见到檌城人这双眸子后,才真正懂得了“心碎”这个词。

檌城人都是杀手,精通一种令人匪夷所思的武术,所谓“举之如飞鸟,动之如雷电、发之如风雨”。他们不杀贪官、强盗、小偷、骗子、逆子、奸夫淫妇、投毒者、凶手、流氓。他们只杀一种人:不幸的人。被杀掉的人,身上并无伤痕,唯有心肌大块梗死。死者面容沉静安祥,好像是水回到水里,回到了出生前的那个样子,不再扭曲。害怕、焦虑、恐惧等等,所有活着时才有的感受都离他们远去了。据说他们生前无一例外都会听到一个“没有声音的声音”,问他们是否愿意结束目前这种悲惨的缓慢的且没有尽头的生活。若他们点头,他们手上马上会出现一本由火红色枫叶所组成的书,书里的文字只有他们才能看得到。当他们逐页看完这本书并合上最后一页,枫叶转为乌黑,继而发白,轻轻飘落。死亡就不可避免了。他们与亲友告别(人们最早因为死者所透露的片言只语才知晓了檌城的存在),或者不告别,独自行到偏僻处,平静地坐下,等待夜色涌来。

是什么让追形逐影的檌城人拥有这些神奇的本领,并赋予他们这种奇怪的使命?又是什么让那些曾经麻木的、歇斯底里的、被侮辱的、被侵害的、仅仅只是活着的人,在读完枫叶书后就坦然地接受了死亡,难道它是通往幸福的彼岸(或者说天堂、另一个世界里富裕而显赫的生活)的门?这是不可能的。根据旅人的研究,作为“最大的真实,最坚固的实在”,作为“一切苦难的最终根源”,这个为我们的眼耳鼻舌身意所证的真实世界,既然曾经确认过他们的存在,就必然要把自身的诸多影像皆烙印于其灵魂深处,以为隐秘的基因。如果真有彼岸,对于那土地上幸福的原住民来说,他们即是瘟疫。人,是不平等的;人,所争夺的,所消费的,一直就是与他人的不同(人所追求的即是:不平等)。

旅人把放大镜从几块枫叶形状的灰烬挪开,疑惑地望向抱膝静坐的我。我默默地看着窗外。一个檌城人正纵身跳上一颗还未坠落到地面的雨点。风把她的面纱挑开一角。这是一个面目清秀的少女。她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老实说,这个世界并没有因为那些不幸之人的死变得更好一点,当然,也没有更坏。饱含着无尽痛苦与耻辱的罪恶,依然如河流,以种种方式,漫灌着没有边际的土壤以及土壤上栽种的每一棵树。

眼泪跌在地上,却不溅开,像晶莹透明的小球,一下一下地跳。扎的泪水犹在流淌,汇聚于下颌,形成泪滴,坠着。黏度极大,所以拉长。最后终于承受不了这重,轻轻一颤,堕于草地上。“知道这些直径半厘米的球体的秘密么?”我问。扎目光寂静。我看着这个不幸的男人,犹如一头老虎,看着自己镜中金黄的脸庞。我还能看见隐藏在他体内的泪水——是那么多,就好像他是泪水做的。但奇怪的是,他左手的五根手指头变成了六根,鼻孔也由两个变成了一个。扎从怀里掏出古老的羊皮卷,“你见过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