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第3/4页)

我轻轻地抬头,像一只濒死的鸟抬起了它的头。

檌城人认为月球上的黑影是由大群大群的、随着季节迁徙的鸟类形成的。我无法反驳这种说法,只能屏声静息地凝视着眼前古老且神秘的图案。如果我没有看错,图案的中央是一个裸体女子。我认得她,她叫娅。那是一个阴森森的冬天,虽然没有雪,但寒意已抹平了所有的河流。因为冷与饿,我晕倒在檌城一条河边,是娅吩咐仆人把我扛上驼背。娅的家族为城内巨富。在她为我这个异乡客准备的卧室里,我看到了用白银造的神像、金镂丝线编织而成的壁画、沉香、金如意、来自雨林深处的紫檀木。

娅的脖子比象牙还白。她的面容美丽绝伦,永远新鲜。我不明白她为什么就愿意被藤蔓捆住四肢,嘴角却有欢愉。娅,你可知道,当鸟影彻底覆盖月球,此时站在祭台中央那个头缠白布的中年男人,将用利刃割断你喉,剔出你骨与血肉,以供众人分享?娅,你知道的,尽管我再三向你陈述,这样的死毫无意义,阴影不过是圆形废墟与岩石灰烬,你还是微笑着拒绝了我,拒绝了让侍女替代你的建议(这是我的愚蠢)。

你说,“这是荣誉。”你说,“只有最纯洁的处女才有资格走上祭台。”你说,“她们,也包括即将死去的我,会成为那些鸟中的一只,飞到月亮上。”你说,“我们的名字都是地里的庄稼,被光阴之刃一荏荏收割了去。并不会因为某根麦穗特别粗大,它就不再是麦穗。我们都是鸟的食物。要懂得这点,我们才能理解真正的谦卑,理解那羊的门。所谓碧血照丹青,不过是癔者的呓语。”

娅,你的智慧与勇气是我所不能理解。我只能抄录下你的话,在纸、镜子与一切可书写处,一遍遍不厌其烦地拼写,试图找出你的灵魂以及你是谁。这些句子有的是宋体,有的是楷体,有的是隶书,有的是魏碑,还有狂草与王羲之的那种行书。我相信这样的书写能把另一个世界的物质悄悄转移到纸张上来。但当我抄完最后一个句子,我手上出现一副扑克牌,并不是完整的,不清楚具体遗失了哪张牌,或许是红桃Q,或许是梅花四。我摊开牌,是一张陌生女人的脸;我又摊开一张,是另外一个陌生女人的脸。我不清楚她们与你有什么样的联系,不得不把这些牌全部摊在桌面。我还是无法穷尽其中可能,更没有找到你的容颜(你的脸庞是对世界无限奇妙性的诗意概括)。

耳边响起低沉的隆隆声,像是海螺中的海浪声一样。水从祭台下方涌出,被月亮照着,是那样惊心动魄。一些血,不知从哪里滴下的,在水里,宛若活物,有鳞甲与腮,慢慢游动。娅,离开檌城的三日(相当于人间三年),我已经明白“世界需要暴力实现它的意图,那种对复杂性的追求,对熵的最终渴望”,明白了“人,作为彰显宇宙那一小部分真相的凝结,必杀戳,必掠夺,必以仇人之血濯洗刀锋”,但我还是怨恨——并非怨恨你,而是怨恨自己的无能,我若是那伟大的王,是让世界颤栗的成吉思汗,我会灭绝檌城,灭绝其语言、文字、建筑、绘画、宗教、习俗以及所有的男女老少。若你求我赦免,我会赦免,但将用长鞭抽打你的胸部、小腹、臀。若你不开口哀求,我将不赦一人,不取一物。

娅,你要知道我的恨;娅,你要知道你的美丽正是你的罪;娅,今夜,我并未带来弯刀、弓箭、咆哮的战马、云梯、抛石车,以及十万铁甲;娅,我只带来了自己。当那男人举起利刃,我将摒出眼球,俯于你身。唯有如此,我才能摆脱自我的折磨,唯祈愿若有来世,你是猎人,我便是匍匐在你脚下的驯鹿;你是渔夫,我便是把腮帮穿透于渔钩上的鲑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