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我是一九八四年二月十七日去的凤岗乡,开始了长达十五年的官宦生涯。

一入官场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凤岗乡国土面积一百零八平方公里,辖十四个行政村、四十一个自然村,全乡人口约五万余人。在县十三个乡镇算是中等规模。因为乘龙快婿的身份,连乡供销社卖烟酒的老头儿都晓得我是来这里镀金的,人人皆曲意结纳。我把岳父写的“清、勤、慎”三字挂在屋内,每日三诵,不敢有丝毫怠慢。

“上面张张嘴,下面跑断腿”,乡镇工作千头万绪,主要有这样几大块,一是搞计划生育;二是推广农业科技,推动农村产业升级,买种子,买化肥;三是调解邻里纠纷、山林纠纷、经济纠纷、水利纠纷、赡养纠纷、边界纠纷等;四是处理文革遗案,为了冤屈的人们平反;五是收农林特产税以及其他费用,开源节流;六是修水利、修路、修学校,搞村村有电工程等公益事业;七是完成上级指派的各项任务,比如统购公粮、征兵;九是处理各种突发事件。

其中最难的就是搞计划生育。难到什么程度?干部都变成鬼子兵了。牵牛、扒粮、烧房,就不提了。一人超生、九族诛连,也不提了。抓育龄妇女忙乱中误把黄花闺女扎了,这样的事也不提。

说件我上任伊始发生的事。一个三千人口的大村庄,村民多姓吴,民风强悍,有很强大的宗族势力,据说还执行过族规家法,把一对偷情的男女浸了猪笼,事后无一人受到法律严惩。族长大儿媳生了三个女儿,这年又怀上了。村干部上去做工作,好话说了一箩筐,族长眼皮也没抬,端起茶杯送客。十里八乡自然看了榜样。乡里开会讨论,决定拔掉这颗钉子户。乡镇干部全体出动,打算霸王硬来弓,把这引产做了。到村头,不知是谁走漏消息,黑压压一片人头,人人手执锄头铁锹扁担鸟铳,看那架式像要打世界大战。我们这几十号人马被包围了。乡长姓高,到这个份上,容不得回头,手一挥,说,“这是共产党的天下,就不信他们敢造反。”带头向村里走去。

族长拦住他,捻着几缕山羊胡须说,“请问高乡长有何贵干?来聊天,欢迎。来抓人,请回。”

高乡长喝道,“党的基本国策,必须执行。今天你的儿媳,扎也得扎;不扎也得扎。”话音未落,人群中跳出几个黑脸妇人,哭着嚎着七手八脚揪住高乡长,伸手在他脸上乱抓。我们这些跟在后面的干部吓一跳,想上前,被这群有组织有纪律的村民横起锄头一拦,不能靠前,眼看着高乡长的裤腰带被这几个泼妇拽掉,面面相觑。这些人是真是吃了称砣铁了心。

凤岗乡一把手牛书记顿脚,“这咋办呢?这咋办呢?”排名在我前边的许副乡长一声怒喝,往人群里挤,横地里敲来一把锄头,当场把他的腿打瘸。其他干部都拿眼睛看我。我也急眼了。高乡长的裤子已经被人扒下,睾丸还被一个妇人捏在手里玩儿。这还有没有王法?党和国家的脸面还往哪里搁?我朝乡派出所一个叫郑海生的民警使了眼色。郑海生掏出枪,对空放了一响。妇人们停下手,也不松开,仍紧按住光着下半身的高乡长。可怜的高乡长躺在地上蹬着两条长腿声竭力嘶,表情是那样无助。族长走过来,眯起老鼠眼,拍拍干瘦的胸膛,说,“有本事,朝这放。”

气氛那个紧张,点一根火柴都要炸了。这句文学作品里经常出现的那一句话,我终于算是明白了。人民考验我的时候到了。我说,“把高乡长放了。你们清不清楚这是在与国家对抗?这是犯法!是要坐牢的。今天的事就当没发生,我把高乡长领回去。至于引产的事,改天,我再与吴老先生谈。”

我说得很客气。那老棺材瓤子瞅瞅我的脸,说,“说话算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