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月光若溪水。温驯的羊,咩咩叫着,一只只没入水深处。几缕云,伸展开蔚蓝色的薄翅,若蓝眼蜻蜓,轻轻立于浪头。溪水之上,是那连接此处与彼岸的星辰之桥。世界敛声屏息。宇宙于此刻好像是一口极深的井,我于井中逐渐沉没。而在最绝望的时候,头顶出现一根青绳。浸透了水的绳有着可疑的腥味。我还是迅速抓住它。它马上飞了起来,让我联想到一只擦着山岩飞过的鹰。我随它跃上半空,突然坠下,在漫无边际的水声与一轮明月之间晃荡。

这里是哪里?黑暗的火,替我翻开脚下那些蜷曲着的由星辰构成的无尽书页。书,一页明,一页暗,一页是♀,另一页是♂。它们有性别。在星辰之间,是驮着身上长著金羊毛的有翅牡羊、被英雄忒修斯杀死的弥诺陶洛斯、夹伤赫拉克勒斯脚的巨蟹、被大力士赫克里斯赤手空拳给掐死的食人狮、埃塞俄比亚山洞中的毒蝎、半人半马的喀戎、奥林匹亚山上宴会用的瓶子、掌管正义及审判是非善恶的阿斯特里亚、爱神母女变化的大小双鱼、称世间善恶的秤、卡斯特罗与波克斯、上半身变成山羊下半身变成鱼的波赛冬。这些图案所衍生的种种明暗构成了某些具有某种特定涵义的段落,但它们却是谎言。我不清楚我是怎么明白这一点的。等到我想明白这点后,书页上的内容发生了变化。到处都是星辰,小的指甲般大、大的比湖泊还大,形状也各异,最有趣的是东南方向的那颗蓝色的星,活像一尾狗熊脸的鱼。几只式样古老的船在桥下的星河上飘荡。这尾憨态可掬的狗熊鱼便在船所激起的星光涟漪中三步往前二步退后。船上有人,青衣素颜,眉毛很长,脸上没有悲喜。他们坐在船头,手持一种透明丝线编织出来的网兜,在捕捉星辰——胳膊一轮,便是一条划过天际的银弧。

我没再往下看,抬头往上望。月亮的后面,那些著名的环形废墟的阴影里,一个赤裸的男人在啃自己的肋骨,匆匆忙忙,像饿了很多天的贼。他脸上有古怪的表情。舌头沿着嘴唇不停地打圈。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选择这样。任何一个环形废墟所定时喷出的营养特质足够他打发掉亿万年的时光。他不该有这样愚蠢的举动。但愚蠢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好。在他的眸子里,并没有葡萄架、蓄水池与密布的繁星。他的那张大嘴眼看要把他自己都吞到肚子里去。我不知道他究竟想干什么,又能干什么,觉得睾丸正一点点向腹腔内缩去。一根闪电在虚空中出现。这是不可能的。男人望着这本不可能发生的,猛地停止咀嚼,似乎明白了什么,颓然坐下。他的身子如同庞然而昏暗的山。他的睾丸在接触地面灰烬的那一刻立刻向体内缩去,下体很快呈现出女阴的形状。他用手指丈量了女体阴部的尺寸,没有犹疑一头扎进去。自始至终,他没看我一眼。也许我并不存在,就像白昼并不存在于黑夜。

体内有某种东西隐隐作痛。一只不知名字的生物蓦然出现在我眼前,伸展的双翼有着说不出来的幽雅与高傲。它用无比柔和的目光望着我,然后掉头朝星河那边飞去。在它翼下,无数星辰犹如逆流而上的鲑鱼。河面上满是漂浮的不再动弹的星辰。

我热泪盈眶。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掉眼泪。当我意识到这是眼泪的时候,我突然开始下坠;等到我意识到自己是在下坠时,我已坐在那个大脑袋的孩子身边,凝视着寻一团团跳动的永不可触摸的火焰。

摩尼教虽然“朝拜日,夕拜月”,却并不崇拜火焰,那是祆教的习俗。我并不清楚,为什么直至今日此时,我仍然无法做到真正的诚恳,是什么在阻碍着我说出那些我所以为的真相?或许是我认为真相根本并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