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四年,中国爆炸了原子弹。我有点不解,毛主席明明说了原子弹是纸老虎,为什么国家还要去搞这头纸老虎,并在成功后举国欢庆?疑惑一闪即逝,我的目光被“草原英雄小姐妹”吸引住了。十一岁和九岁的蒙古族小姐妹龙梅和玉荣,与暴风雪搏斗一天一夜,舍生忘死保护了集体羊群,人民日报以《最鲜艳的花朵》为题,报道了她们的感人事迹。当时我还不能看懂每个字的涵义,全文八节,“楔子、风暴、黑夜、灯光、亲人、黎明、生命、尾声”,第一节,楔子的“楔”我就不认得,但这篇报道的字数我数过不下十遍,不连标点符号,共八千七百七十六个。这是一件庞大的工程,眼睛数得发疼,每数到一百个字时,我便在纸上画一横,我整整画了一千七百五十五个“正”字,还多出两划。龙梅与玉荣是多么高尚!用自己的生命保住了羊群,刚从昏迷中苏醒过来,第一句问的就是:“我的羊群呢?”相比之下,我太可耻了,整天私心作祟,哪有一点革命接班人的模样?

我发誓要痛改前非,打算每天去做一件好事,并用日记本写下来,以备到时交给由班主任代表的组织审查。但做好事的机会又何其之少!我总不能把教室墙壁上的砖也拆下来洗。我很想拾金不昧,但就捡不到一分钱,哪怕是一根针一粒钮扣。我鼓起勇气敲响去年曾经去过的几户孤寡老人家的门,结结巴巴说明来意,他们阴沉下脸,重重地关上房门。我很羞愧,这不怨他们没礼貌,我们曾打碎了他们的碗,弄坏了他们窗户上的玻璃,在帮一个干瘦皱瘪的老妇人洗头时,拽落了她几绺白头发。我得承认,高举着“学雷锋做好事”旗帜的我们,就是一群蝗虫,所过之处,无不人心惊惶。

学校附近有一个养猪场,里面有不多的几头猪,看上去都比较老实,就是嘴巴特长,懒懒洋洋地趴在粪便与污水中,偶尔抬头看一眼我。我观察几天,准备去那打扫卫生。当我雄纠纠气昂昂扛着扫把潜入猪场下到圈栏后,猪们突然一起惊慌地叫,把蹄子举起头顶,冲出圈栏,满世界疯跑。它们终于获得自由,虽然只是比猪圈大不了多少的自由,所以它们完全不领会我来为它们做清洁卫生的好意。或者说,它们开始的老实都是伪装,是诱使我这样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为它们打开木栅门。我吓傻了,双腿战战兢兢,徒劳地张开双臂。一头黑猪蹿过来,钻进我胯下,把我扛到背上,急奔出栏,再一个干净漂亮过肩摔,扔下我扬长而去。我眼看要被它们踩成食物,暴怒的饲养员冲过来,顺手给了我一巴掌,喝道,“小兔崽子,给我滚。”我想滚,他马上反悔了,一把揪住我衣领,嚷道,“你是哪个学校的?”这是一次多么令人难堪的辩白啊。我被一群近似凶神恶煞的大人迅速包围。我没法子不眼泪汪汪。我快哭得背过气了,可还是不能让他们相信我是来做好事的,不是蒋光头派出的特务。一个脸上有酒涡的金鱼眼反复问我,是否懂得这些猪是国家财产?这是可怕的陷阱。我想起偷鸡蛋的老厨师。我想,我也该打自己嘴巴,于是,抡起巴掌用力打。我一打,他们全笑了。我就打得更起劲了。我一边打,一边交待自己的姓名、年龄、就读的学校,以及父母的名字。当我说出继父是谁后,金鱼眼怔了下,小酒涡就在脸上不断浮动漂移,变化出各种表情。半个小时后,继父匆匆赶来,他俩紧紧握手,就像《林海雪原》里的杨子荣与座山雕,说一些日常问候的话,也说一些我听不懂的话。继父拍拍我脑袋吩咐我叫叔叔。我乖乖叫了。金鱼眼蹲下身,用手掌抹去我衣衫上的猪的粪便,笑道,“这孩子真聪明,都晓得来替国家打扫卫生。”继父也笑,领着我回家,边走脸边黑下来,走到半路上,在路边草丛里撸起一把手指宽的青叶,往巴掌心里吐了一口唾沫,搓软,敷在我的腮帮子上,说道,“是他打的?”我摇摇头,嘴巴上火辣辣的疼一下子就被一种清凉所取代,仿佛有一条狗拖着毛茸茸的舌头在上面来回舔着。我差点惬意地呼出声。继父又问,“那是谁打的?”我只好承认是自己。继父用很奇怪的眼神瞟了我一眼,吐出一口气,没问我为什么要打自己,也没问我为什么要去猪圈,摇晃着身子,在金色的阳光里甩开脚步。我走在他身后,躲在他的影子里。我突然幻想金鱼眼会写封感谢信到学校去,这样我就可以在班主任面前骄傲地挺起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