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第2/3页)

一个得意猖狂的精子与一个郁闷悲伤的卵子结合了。我来到人世。母亲当然不会给我好脸色。母亲给我哺乳时,恶狠狠地把乳房塞入我嘴里。若我咬痛她,她便一个耳光打过来。我若是呛了,她宁愿把乳汁挤在地上,也不愿意用它们来喂饱我,任凭我饿得在地上翻跟斗。三个月后,母亲拒绝再给我哺乳。邻居看不过眼,说没见过做妈的有这样心狠的。我才得以有一口稀饭吃。那是什么样的稀饭啊!不要说插一根筷子不倒,拿来当镜子也嫌光亮。我懵懵懂懂地生活在这个不欢迎我的世界里,体重不比一只猫重多少。因为捡到一粒用糖纸包裹的石子儿,便急不可待地把它塞入嗓子眼,哽住了,两眼翻白。母亲看了我一眼,当没看见,径直进屋。醉熏熏的生父跟进门,大怒,拽住母亲的头发,提起膝盖猛撞。我都上气不接下气了,他们还打得欢。我把手指伸入嘴里胡乱地抠,哪抠得出来?手指太短了。我摸起地上的一根细树叉,往喉咙里戳。老天垂怜。那粒石子儿竟然被我这样撬出嘴。我吐出满口的血。被生父打得鼻青眼肿的母亲飞来一脚,说我这个畜生,为什么还要活在世上丢人现眼?母亲嚎啕大哭。我手足无措,心里被猫抓了一样难受。那时的我又怎么能理解这些大人的恩怨?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就成了畜生。

我离家出走了。也谈不上离家出走,不过是想找一个看不到他们的地方。我去了县汽车站,在破烂的长条椅上躺了一晚,等天色蒙蒙亮,睁开眼,看见一张短头发女人嫣然的脸。女人问我爸妈在哪。我说他们在家里打架。几个大人嗤嗤发笑。好像我说的是笑话。一个王八蛋还插上一句,“是不是你妈在下面,你爸在上面?”我扑过去,试图从王八蛋手臂上咬下一块肉。女人拦住我,把我送回家。她是好人。可好人没好报。这怨我。我不该再去找她。我知道她是县医院的医生,就找到她的集体宿舍,没事坐在门口用苍蝇喂蚂蚁,用树枝拨蚯蚓,或者拿块瓦片在地上勾勒各种疯癫癫的图案。我也画她的大眼睛与短头发。

我喜欢女医生。她住的小屋墙壁上有一幅非常大的地图。

她的手指头在地图上移动。我跟着她细细长长的指头在中国旅游。

南方的天空飘着吴侬软语,戴斗笠的农人牵着牛赤足行走在田埂上,河流在碧绿的田野上打出蝴蝶结,银子一样闪闪发光。林子里盛满鸟叫。鸟叫声让性格最急躁的人也心平气和;

东方的大海澄清剔透,海面飘满肥美透明的海蜇。岩石罅隙里的螃蟹挥舞大钳。大小黄鱼在水底悠然来往,闲谈着龙宫太子与哪吒的那场争斗。有福气的人能看见海天一线间的海市蜃楼,那是天上的街市,那里没有谎言、欺骗、烦恼;

西方的山峰比天空还要高,山巅终年积雪,连鹰隼的翅膀也没法抵达,却有一只豹子风化的神秘尸体。有的山不停地吐出浓烟与岩浆,那是唐僧取经时路过的火焰山。孙行者手中的芭蕉扇并未彻底熄灭大地深处的火种。沙漠里虽没有一丁点绿色,但出产最耐苦寒的马。它们扬鬃奋蹄,与地平线一起消失在远方;

至于北方,那更让人心驰神往。雪花比席子还要大。河面结了厚厚的冰。在冰上凿洞,鱼会从洞里一只只跃出来。河边的树上挂满冰霜。幸福的人们坐在热炕头上,讲故事、剪窗花、纳鞋底,边做游戏,边在火盆里烧烤着土豆、地瓜、黄豆粒、苞米粒。一股股的香味在屋子里飘荡,整个世界又甜又香。

女医生让我对拥有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土地的中国充满好奇。我迷恋上这张地图,去她那里的次数越来越多,根本不怕父母亲的打骂。我不想回家。她那间弥漫着福尔马林味的小房子是我的天堂。只要看见它,哪怕是坐在医院后边的山坡上,我的身体里也会出现燃烧的火把。母亲找来了,在医院门口破口大骂,言词很有点不堪,还动手扯落她几绺头发。我很伤心,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要这样。她不是希望我早死吗?为何还要管我?也许我只是一件归母亲所有的东西。自己的东西想怎么砸,就怎么砸,哪怕砸烂了,也没关系,但让别人拿走了,就不对,得弄回来——过去,我是这样理解的;现在,我还是这样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