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前记

《我发现了》译于1994年1月6日至2月13日,作为拙译《爱伦·坡集:诗歌与故事》的一部分,于1995年3月由北京三联书店出版。当年没有电脑和互联网,纸质资料也极其匮乏,加之译者功力不逮,翻译时间有限,结果拙译初版有不少疏漏。所幸湖南文艺出版社计划印行拙译《我发现了》的单行本,让我有机会对这本小书做了一次全面的修订。

我当年翻译这本书所依据的原文出自美国韦尔斯利学院奎恩教授(Patrick F.Quinn,1919—1999)编注的Edgar Allan Poe:Poetry and Tales(New York:Literary Classics of the United States, Inc.,1984)第1257—1359页。本书责任编辑吴健先生对照原文精心编校了译者当年的旧稿,发现了拙译的若干讹误,提出了若干修改建议,并向译者提供了这本小书的其他英文版本以及国外学者对这本书的最新考据资料,为这次修订创造了条件。置于本书正文前的法文版序《关于〈我发现了〉》和附录于书末的导读《爱伦·坡的宇宙》也是出于吴健先生的策划。相信这番良苦用心将有助于中国读者欣赏爱伦·坡这篇传世之作。

近年来,喜欢甚至迷恋爱伦·坡作品的中国读者越来越多。与此同时,有不少青年读者反映:虽说爱伦·坡的作品形式精美、辞藻华美、音韵优美,但读他的诗歌小说,总觉得字里行间有种梦幻般的色彩,有种难以捉摸的玄妙,不明白为何作品的结局往往都是死亡和毁灭。

二十年前,笔者曾在一篇文章中指出:“只有了解了爱伦·坡的宇宙观,才能真正地了解他的艺术观,从而才能更全面深刻地理解他的作品,不过要了解他的宇宙观,最好的办法就是读读《我发现了》一书。”鉴于此,笔者把当年的思想片段抄录于下,但愿能为《我发现了》一书的中国读者增添一个视角,为新一代的中国“坡迷”拨开一些缭绕在他作品上的梦幻般的迷雾。

笔者曾写道:“爱伦·坡认为艺术就是创造美,美是艺术的基调和本质,艺术的本源是人类对美的渴望。但爱伦·坡不同于一般的唯美主义者,因为他所追求的美并非戈蒂耶所说的那种‘看得见摸得着的形式美’,而且他也不认为‘美本身即具有道德意义’。那么他追求的是一种什么美呢?他在《诗歌原理》第14段中说:‘如果一个人仅仅是用诗来再现他和世人一样感知到的那些景象、声音、气味、色彩和情趣,不管他的感情有多炽热,不管他的描写有多生动,我都得说他还不能证明他配得上诗人这个神圣的称号。远方还有一种他尚未触及的东西。我们还有一种尚未解除的焦渴,而他却没能为我们指出解渴的那泓清泉。这种焦渴属于人类的不朽。它是人类不断繁衍生息的结果和标志。它是飞蛾对星星的向往。它不仅是我们对人间之美的一种感悟,而且是对天国之美的一种疯狂追求。’[1] 由此可见,坡要追求的是这种‘天国之美’(beauty above),用他在同一篇文章中的另一种说法,他想创造的是‘超凡之美’(supernal beauty)。但何为坡心中的‘天国之美’或‘超凡之美’呢?”

笔者曾尝试着回答:“从某种意义上说,一个艺术家的艺术观实际上就是他的宇宙观。要知道坡心中的‘超凡之美’到底是什么,我们最好从反映他宇宙观的《我发现了》一书中去寻找答案。《我发现了》全书7万宇,其扉页副标题为‘一首散文诗’,但其正文副标题则为‘一篇关于物质和精神之宇宙的随笔’。坡开宗明义地宣称该书探讨的是宇宙的本质、起源、创造、现状及其命运。坡认为宇宙是由一个作为精神存在的上帝从虚无中创造的,但这番创造并非《圣经》所描述的那样,而是上帝凭着自我扩散在一瞬间化为了万物。宇宙的现状就是上帝的扩散存在。有扩散就有凝聚,而且上帝具有原始独一性(the Original Unity),所以构成万物的原子在其扩散过程中就已经包含了一种立即产生并永不停止的向独一性回归的趋势,宇宙万物的多样性将回归统一性,多重性将回归单重性,异类性将回归同质性,复杂性将回归简单性,最终万物合一,还原为虚无,然后上帝会再次扩散,于是,一个崭新的宇宙又将从无到有,再从有到无。在坡看来,这种从无到有、又从有到无的过程是一个既真实又壮美的过程,这个真与美融为一体的过程就是他要追求的‘超凡之美’。只要窥见了这种‘美’的光芒,人们对死亡(失去自我本体)的恐惧便会平息。但这种‘超凡之美’非凡胎肉眼所能窥视,所以坡要通过他梦幻般的作品让世人‘隐隐约约地对其瞥上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