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第2/8页)

“好,你在这里画一条直线试试。”

记不得是哪一天了,傍晚,坐在餐桌边,博士对我说。我在广告纸背面(我们的练习本从来都是报纸夹页广告纸的背面),用长筷子代替直尺,拿铅笔画出一条直线。

“对,这就是一条直线。你对直线的定义理解得很正确。但是你想想看,你画的直线是有起点和终点的,对吧?这样一来,它就是以最短距离连接两点的线段。直线原本的定义中是没有端点的,它必须无限延伸。但是一张纸总是存在界限的,你的体力也是有限度的,所以大家达成共识,姑且把线段当作直线,仅此而已。另外,就算用再锋利的刀,把铅笔削得再尖,铅笔芯还是存在一定的粗细,因此这里的直线就产生出幅度,也就有了面积。就是说,要在现实的纸上画出真正的直线是不可能的。”

我无限感慨地凝望着铅笔尖。

“真实的直线在哪里?它只存在于这里。”

博士把手按在自己胸口。这个动作和他教我虚数的时候一模一样。

“不被物质、自然现象和感情所左右的、永远的真理,是肉眼看不见的。数学能够揭示并描绘它们的形象,任何东西都无法阻挠。”

我饿着肚子一面擦事务所的地板,一面惦记着平方根,对于这样的我,博士所说的永远正确的真理的存在是必需的。我需要一种切实的感受,认为是肉眼不可见的世界在支撑着肉眼看得见的世界。庄严地贯穿黑暗,既没幅度也没面积,无限延伸开去的一条真正的直线。这条直线,带给我些许的安乐。

“睁大你那灵动的眸子!”

回想起博士的话语,我在黑暗中定睛凝视着黑暗。

“你现在马上到之前那个数学老师家去一趟。听说你儿子闯祸了。详细情形我也不清楚,总之你快去吧。这可是工会组长的命令呀!”

“曙光”的办事员打电话到税理士家来的时候,我正好买完东西回来,准备做晚饭了。哎?我儿子怎么……没等我细问,电话就挂断了。

第一时间浮现我脑际的,是界外球的诅咒。它带来的连锁反应还没到头,不仅如此,这回恐怕是原以为逃过一劫的界外球重又飞回来,正好砸中平方根的头了。博士的忠告果然正确,他说:“不能让小孩子单独待着。”

莫非在吃甜甜圈的时候给卡住喉咙,弄得快要窒息了?还是收音机插头发生短路,触电了?这样那样不着边际的胡思乱想在脑海里一一闪过。我害怕得浑身颤抖,也没法跟雇主太太好好说明情况了,就在税理士先生一连串的挖苦话中急火火朝博士家赶去。

才不过一个月左右的时间,偏屋的样子就变得陌生了。虽然坏掉的门铃、煞风景的家具、任其荒芜的庭院都还是以前的老样子,可一脚才刚踏入,便感觉到不舒服。然而随即断定原因并不在平方根身上,也就暂时松了口气。他既没窒息也没触电,好端端地和博士并排坐在餐桌前,脚边放着双肩包。

我之所以感到不舒服,是因为在他们俩对面出现了主屋那位孀居老太太的身影。在她身侧,候着一位陌生的中年妇女。大概是继我之后派遣过来的保姆。记忆中理应只有博士和平方根和我三个人的地方,就因为横插进来两个不常见的人物,空气就被说不清道不明地搅得不和谐了。

刚松了口气,我就开始纳闷得不得了,平方根怎么会在这里?老太太就坐在餐桌的正中间,和面试时一样,还是一身雅致的装束,左手里也还是握着手杖。

平方根也不打算和我交流一下目光,只静静地坐着。博士坐在他旁边,呈正在思考的姿势,兀自将意识集中在和任何人的视线都不会交错的方向上。

“您这么忙还要把您叫过来,真是非常抱歉。来,请坐这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