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夜 切叶蚁

作为特种部队通讯班的一员,当初在执行任务时,我压根儿没想过连自己也会像他们一样,想要讲述有关自己的一些事情。我的职责,当然是注意监听从现场的监听器里传送过来的声音以准确把握犯罪集团的动态。我把全副精力倾注到了这项任务中。分配到特殊部队尚且不足一年,能够站在那样重大的事件的最前线,令我充满了使命感。我下定决心绝不漏听任何细微的异常情况,日复一日全神贯注地倾听耳机里面的声音。

人质们的朗读会开始举办,是在事件发生后过了约莫一个月,困在原猎人小屋内的监禁生活开始呈现一定规律的时候。也由于语言不通,起初我一直深信他们是在朗读日语书。在那之前,人质们不大进行无谓的交谈,努力保持着安静。从他们中间冷不防冒出大量日语,使我有些惊慌失措,也有担心:犯罪集团的动静是否会被这些日语掩盖住?

就在那时候,有一天,负责翻译的政府工作人员说:“他们不是在朗读书本,是在讲述有关自己的故事。”

我问他可是类似于自我介绍之类的,他立即否定了:“不,是更加深刻的故事。”

说实在的,对于翻译所说的意思,我并没有立刻理解;当时不过是想象成了用来排遣无聊与恐惧的游戏之类的。

但是随着对他们的声音的逐渐熟悉,我开始能够感觉到,这是用“单纯的游戏”所无法涵盖的一项举动。召集人模样的一个人(拥有宽厚女低音嗓音的一位女士),她一给信号,就传来当夜轮到朗读的某个人调整姿势的窸窸窣窣的响动。不多久,翻动纸张,清嗓子,接着鼓掌。那样谨慎小心的鼓掌声,在那以前以后,我都不曾听到。这鼓掌声与热烈及兴奋无缘,是有所顾虑、眼看就要消失的,但却充满了对接下来要被讲述的故事的敬佩之情。

这鼓掌声所带来的余韵,与日语的节奏十分协调。是与我们自己的语言完全不同类型的节奏。没有音乐那样的起伏,比小鸟的啁啾还要抑制得当,听起来仿佛都不用嘴唇和舌头,仅仅从喉咙深处轻轻地吐出气息似的。他们的讲述使我联想到小溪的潺潺水声。小溪水穿过岩石缝隙,越过几多障碍物,一路光芒闪耀着,顽强地奔着某个遥远地方的一点流去。

不久,我开始根据他们讲述的语气想象每一个人的外貌。朗读声舒适地渗入紧绷的鼓膜里。一丝不苟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声音、娇嫩的声音、舒展自然的声音、同很久以前过世的外祖母相似的声音……声音各种各样。通宵执勤的任务结束后的黎明,在回宿舍的路上边走边听翻译就当日的朗读告知的概要,对我而言成了一个小小的乐趣。所预想的人物形象与故事之间大体总要产生偏差。想象为胆小怕事的女士的人,不承想竟发挥出勇敢的力量来帮助人;堂堂强壮男子汉却永远珍藏一个破旧的布娃娃。多亏了如此这般出乎预料的情节,我才得以对他们感到更加亲近。

虽然看似持续处于胶着状态,但在暗地里,事态却时时刻刻在发生着变化。营救每迟一天,我们的紧张情绪就只会无限加剧。可是不知为何,我就是有一种预感:只要朗读仍在进行,险情大概就不会发生。无凭无据做出这样的推测,作为部队的一员,也许是不合格的,但任凭怎样驱赶,那预感就是牢牢地在鼓膜深处扎下了根。

我感觉到,不仅人质,负责监视的绑匪们恐怕也一直在侧耳倾听朗读。在那鼓掌声中,有可能就包含了几个绑匪也不一定。即便不发声响,占据屋子四个角落的他们的呼吸,还是会传送过来。他们之所以保持沉默,并非听不懂朗读的意思因而无视,而是因为超越了意思的语言的魅力令人不自觉听得出了神——这一点,我是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