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夜 B谈话室(第2/6页)

当然,至于她在说些什么,意思是什么,没有人知道,但是其他会员都在认真地侧耳倾听。有人闭上了眼睛,有人抱着胳膊,还有人啃咬着大拇指的指甲。他们姑且将意思这玩意儿弃置一旁,只用鼓膜来接收她的话语。

“好了,我说完了。”

听得懂意思的语言冷不丁回来了,我不由得打了个惊怔。女人的话语迎来终结,与此同时,圈内响起了掌声。

“好极了!仿佛能感受到劳动的喜悦。”

“唉,真的。发音节制,没有搅乱织布的节奏,很有魅力。”

“不知道为什么,跟无聊不一样,还有一种被嗖地一下带进梦乡的感觉。”

“说到底,会不会是因为这个故事也曾经被用作婴儿摇篮曲的缘故呢?”

人人畅所欲言。她出生在印度尼西亚的一座小岛上,刚才所讲的似乎是村里的女人们在织布时彼此讲述的一个传说。她宽宽的前额浮现出薄薄的一层汗珠,看神情松了一口气,坐下了。

“那么,有请下一位。”

聚会以惯常的方式进行下去。下一位是我给带过路的老人。看样子,他并未发觉我像这样和他同坐在B谈话室。他说的是意大利北部靠近奥地利国境的一个峡谷地带的地域性语言。十三世纪,因宗教上的对立而隐居山中的一百几十个村民,出于安全与团结的考虑创造了一种语言。而他,据说几乎就是这种语言唯一的继承者。

“这是送别死者的祷告词,曾经在洞窟中的礼拜堂吟诵。”

老人清了清嗓子,理了理胡髭,充分停顿之后发出了第一声。洪亮的声音响彻房间各个角落,令人不由得暗暗吃惊:一个瘦弱且上了年纪的人哪里来的这般力气!声音撞到镜子弹跳回来,在天花板上形成了旋涡,同织布的传说完全大异其趣。有跌宕起伏,有悦耳韵律的反复,有高雅与大气。虽说是祷告,但又时而听着像歌唱,时而听着像诗朗诵。人们更是将全副神经集中到了耳朵上,身体一动不动,连摇晃椅子的也没一个。

自己顺道带过路的这位老人,竟然是某种语言的唯一尚存者,重又想到这一点,我备感不可思议。随着他的吟诵,我不由得想象起令死者安心、令生者安慰的祷告在洞窟内回荡的情形来。那是从未去过的某个遥远村落,洞窟就位于贫瘠的山体中。一旦走出洞窟便不再具有任何意味的这些词句,藏身于世上独一安居之地——黑暗,只是为了送别死者。那里被黑色的嶙峋山岩覆盖,黑得难以分辨哪是黑暗哪是山岩,特别地阴冷。脚边有冰冷的泉水流过;伸长手臂,仍探不到山洞深几许;煤油灯忽明忽暗,所照亮的,唯有躺在棺内的死者的脸。

不知不觉地,那张脸变作了此刻正在吟诵的老人。啊,对了,他一死,一种语言也就跟着死了!所以这是针对语言之死的祷告,而大伙儿皆是在侧耳倾听渗透进洞窟的余音,我想。

“谢谢!”

这时,老人双手合十,屈膝垂首。圈中恢复了宁静。

就这样相继按顺序讲说濒危语言。既有戈兰游牧民族的语言,也有仅在波西米亚炼金术士间流传的语言。婚礼祝辞、祈雨咒、童谣、鬼故事、寓言、绕口令等等,内容丰富多彩。无论何种语言皆具独特魅力,不曾令听者感到乏味。只需坐在圈中,织布小屋也好,洞窟也好,炼金术士的城堡也好,便能清清楚楚地浮现。讲完的人,无论是谁,确定自己的话语肯定曾在某个人的耳畔萦回,也就满足了,浮现出安心的表情。

“让您久等了。那么,请吧。”

大伙儿的视线一齐朝向这边时,我总算意识到原来也会轮到自己。不知为何,在此之前我竟愚蠢地陷入了自己能够始终保持听众身份的错觉当中。此时此刻,所有人都在等待着我的濒危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