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夜 冬眠中的睡鼠

身为家中独子的我通过私立中学的入学考试时,老妈欢天喜地,简直叫人担心她是否精神错乱了。只见她大声喊叫着跳起来,原地蹦跶了好几下后紧紧抱住了我,随后把脸埋在抱枕里哭了。等到哭得尽兴了,她以向全世界人民夸耀的架势不停地拨号,亲戚、朋友、熟人,想到哪个给哪个打电话;至于不知道号码的人,也就是关系不怎么亲近的人,她就给人家寄明信片,假装问候对方,实质上完全是在夸耀她儿子。

恐怕也有很多人在突然收到明信片之后感到不知所措吧。想必当中也有人曾经心生警惕,认为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欺诈(例如借庆祝升学的名义骗取钱财之类);或者肯定也有人无论如何记不起寄信人是谁,她儿子就更别提了,一丝瓜葛也没有,完全莫名其妙。但是,不管怎样,那时候的妈妈是无论人家认为她如何不体面,她都不在乎了。

另一方面,老爷子的应对倒是在常识范围内。他平日里话就少,也不怎么笑。相比和家人待在一起,他独自待在店里的时间要长得多。

老爷子在城址公园后门的街上经营一爿眼镜店。虽说大致算是市内最早经营镜片的老字号,还留有向皇城里头进献万花筒的记录,但早就遭到大型平价连锁店的排挤了。我虽然还是个孩子,也能清楚明白地看出生意非常萧条。木结构的店面实在陈旧得可以,橱窗里的展示品土里土气,验光镜和顾客名册管理系统也都很难说是最先进的。工作日的大白天,露面的也不过就是几个附近的熟人,而且又净是把老花镜的螺丝重新拧紧或者调整眼镜腿之类赚不了几个钱的活儿。老爷子待在店里的多数时间,是靠埋头擦眼镜度过的。那块特别柔软且质地细腻的布,活像由老爷子手掌增生的一部分皮肤,老攥在他手里。

大概是对这样一种状况感到担心吧,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老妈通过朋友的门路进了一些珠宝首饰摆在眼镜店角落里卖。光这样还不满足,她还到客户那边去上门兜售。戒指、胸针、吊坠,老妈凭她自己的喜好进的货,都很夸张,而且粗糙,净是一些只要佩戴在身上就显过时的设计。不料却似乎挺有人气。老妈将珠宝首饰往那只竟然有三个钥匙孔的手提公文箱里一塞,不管是周日也不管是晚上就出门而去了。因吸收了手油而显得黯淡的三把银色钥匙,就是象征着老妈的物什了。老妈将它们用金属环串好,配上链子绑在了裙子的腰带孔上。她只要一动,链子和金属环、钥匙必定相互撞击,发出“丁零咣啷”的声响。正如擦镜布是老爷子的手的延伸一样,这个“丁零咣啷”也是老妈身体的一部分。

老妈希望把我培养成眼科医生。进入私立中学就读,对她来讲,是无论如何不容走偏的第一步。“眼科医生不需要见血,像你这样心地善良的人肯定也能胜任哦!”——这就是她的理由。每回听到这句话,我总忍不住在心里嘀咕:世上大部分的工作都跟血液不沾边,不是吗?来店里购买眼镜的客人,多半带着眼科医生开的处方笺。从遵照处方笺行事的一方转向书写处方笺的一方,这样的大转变也许才是老妈所梦想的。

说实话——不怕被你们误解为讨厌的家伙,我在参加入学考试之前,就已经猜想多半能够通过了。所以当证实通过的时候,也并不怎么高兴。老妈越欢喜,我反而只有更扫兴。

并不是有自信,或者瞧不起竞争对手们。就只是隐隐地、没根没据地、事不关己似的感觉到通过的预感从某个高高的地方降临。小时候,不知为什么,常常出现我对于各种各样的事情感到“晓得”的情形。有台风靠近的夏末傍晚,无所事事地站在店铺的二楼朝外面眺望时,目光停留在通向护城河的支流上架设的那座桥上,我就晓得了:“它要被冲跑喽!”果不其然,夜间那座桥就被冲走了,早上起来,那里架过桥的痕迹一丝也不见残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