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无可慰藉之人提供慰藉 《长日将尽》译后记(第4/6页)

然后又牺牲了爱情。史蒂文斯虽说差不多一开始就跟肯顿小姐有过冲突,但在多年的共事中逐渐建立起工作上相互信任、情感上也相互信赖的亲密关系。整部小说都是以史蒂文斯的口吻叙述的,正如对于达林顿勋爵的叙述是一种不可靠的叙述一样,他对于肯顿小姐的叙述也一直都是躲躲闪闪的,原因就在于他不敢正视他对肯顿小姐的真情,而根源仍在他为了所谓的管家的职业精神而只得压抑甚至牺牲自己的情感。尽管在对有关肯顿小姐的往事回忆中史蒂文斯没有只字提及自己对她的真情实感,但在貌似客观中立的叙述中随处可见他对她的依恋以及因无法对她的情感做出回应而隐含的负疚之情。已经分离三十多年后的史蒂文斯反复阅读肯顿小姐的来信,几乎到了能够背诵的程度,切盼她能重返达林顿府再次与他共事,为此而不惜有意地曲解信里的字句,故意夸大了肯顿小姐重返达林顿府的意愿。有关肯顿小姐有几个场景深深地印在史蒂文斯的脑海中,永远无法忘怀,仅各举一个无限美好、一个无限伤痛的场景为例:他反复提到一次傍晚时分,他不知因为什么工作而来到楼上,夕阳透过客卧一扇扇半掩的房门照射到走廊上,而透过一扇门,他看到肯顿小姐映在窗前的侧影;肯顿小姐向他挥手,柔声叫他过去,他和肯顿小姐一起看到花园中他父亲在凉亭前来回蹀躞的身影。三十多年以后,肯顿小姐在来信中再次提到这个场景,形容老史蒂文斯“就仿佛一心想找回他失落在那里的某样珍宝”,史蒂文斯认为形容得非常形象,这个场景对他来说是否也正是一样已经失落的珍宝呢?另一个场景则让他伤痛不已,尽管他抵死也不会承认。他独自一人站在肯顿小姐起坐间外面的后廊上,为是否敲门而举棋不定,因为他突然间确信就在一门之隔、相距仅几码之遥的地方,肯顿小姐正在伤心地哭泣。他一方面说这一刻已经牢牢地嵌入了他的记忆中,“同样难以忘怀的”还有当时他在那里内心深处升腾而起的那种特别的感受,但另一方面他又说现在他却又记不清他到底出于什么原因站在那后廊上了。他甚至(有意无意地)把这个场景张冠李戴,安在肯顿小姐得知姨妈的死讯之后了,那么那恸哭就是哀悼她姨妈了。但结果却并不是。既然这个场景已经根植在他的记忆深处,他又怎么会张冠李戴呢?他然后才好像恍然大悟一般,想起那是在肯顿小姐的姨妈去世已几个月后的事情,确切地说是发生在小卡迪纳尔意外来访的那个夜晚。那个夜晚发生了什么?明的层面上是我们上文已经提到的,达林顿勋爵居然安排英国首相和纳粹德国驻英大使在那个夜晚到他家里密谈,小卡迪纳尔为了让教父能悬崖勒马,闯上门来做最后的规劝(小说并没有明写,而只通过史蒂文斯的口吻说听到他们爷俩在吸烟室里激烈地争吵)。在史蒂文斯职业生涯的层面上,他由开始的情绪低落而渐渐涌起了一种深深的成就感,认为在如此煎熬的一个夜晚,当欧洲几位最有权势的绅士就在他的服侍之下决定着这块大陆的终极命运的过程中,他始终都保持了一种与他的职位相称的“高贵尊严”,他因此而将这一晚视作他职业生涯的顶点,是他“这一生所能达到的所有成就的一个总结”。这是明的层面,那么暗的层面呢?——则是肯顿小姐在多年的期盼、多次的努力和试探之后,终于灰心绝望,在那一夜接受了一位旧识本恩先生的求婚。肯顿小姐为之痛哭失声的是自己已经破碎的爱情,那站在门外的史蒂文斯内心翻涌的又是一种什么样的“特别的感受”呢?

为了实现自己成为伟大管家的理想和抱负,史蒂文斯不惜牺牲父子的亲情(这种牺牲并非单方面的,可以看出老史蒂文斯也做出了同样的牺牲)和男女间的爱情,以至于成为一个几乎压抑了一切正常情感、完全不近人情的工作机器。就在他自以为已经实现了人生的终极目标、职业的终极价值以后,却才发现他借以实现目标和价值的这位伟大的绅士,其实却是纳粹的帮凶、民族的罪人,他最后竟羞于承认他曾是这位爵爷的管家。这是何等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