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第5/9页)

迈克尔和艾伦·波斯特落座之后,继续谈论先前的话题。吃午饭的时候,他俩就聊得热火朝天,吃完饭到楼上的书房,也未中断。她往漂亮的塑料杯里倒好咖啡,自从隔壁邻居家的狗追逐另一只狗,窜进她家将家里一整盘最好的瓷器撞碎之后,在花园里她就只用现在这套杯子了。她给两位男士递过咖啡和巧克力薄饼,然后堆着笑容,像个哨兵,专注地看着他们,因为这样,她可以不动声色地想自己的心事。其实,她在想丈夫。

每次看到丈夫这样,跟同事,特别是外国同行谈天说地的时候,她就觉得他已经离她远去了。她有这种感觉,并不是因为她丈夫说话做事八面玲珑,根本不是这个原因;而是因为他跟艾伦·波斯特在一起的时候,四周仿佛笼罩着一团密密匝匝的气息,他开始膨胀,好像意欲展翅腾飞而去……去年和他一起在美国的时候,她就感觉到他的膨胀,他的扩张。她总觉得,这个男子与她结婚这么多年,身上一直深藏着一种潜能,只是这种潜能永远无法在家庭生活中找到成长空间:她的这一感受,夫妻俩自然谈论过。她也曾隐隐希望:他会说有时她也给他同样的感受,他却没有。这时,她想起今年有四个月的时光,他的妻子将不在身边,只有女儿偶伴左右:那种恰如其分的笑容,那种嘲讽的、皮笑肉不笑的笑容,又浮现在她脸上。她知道自己这么笑了;正如他们所说,她是“蓄意”笑成那样,或表达那种意味的。如果场合恰当——比如回答年轻女子(不是她的同龄人,不是玛丽·费切丽)的问题——她可能会斜靠着椅子,垂下嘲讽的双眼,说上两句:年轻的时候,遇到这种事儿,都爱小题大做——瞧,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在真正的婚姻中,一点儿都不重要!伴随扬扬得意姿态的就是她这种嘲讽的笑容,这她清楚;还有一份释然,因为成功摆脱了陷阱、险境……坐在夏意浓浓的树下,手拿咖啡壶,对两个男子暗示,咖啡还多着呢,笑容满面。她听见自己的心里话:我说的是多么可怕的谎言啊!可恶!干吗要这么做?明明这里有个什么东西,我都不愿意让自己正眼瞧一下。和玛丽在一起的时候,有几次我都快逮住它了,但和别人在一块儿,就没辙了。现在,她看着它,想抓住它,不要再装模作样、胡编乱造了——不要再从衣架上取下一模一样的旧衣裳了……她听着男人们聊天,现在是一本正经地旁听:话题好像和她有关,好像已经聊了好几分钟,只是之前她没有听罢了。

艾伦·波斯特的伦敦会议遇到了麻烦,或应该说,是会议组委会遇到了麻烦:一个名曰“国际食品”的组织要召开一个会议,探讨人类吃的东西,或者不吃的东西。由于接二连三的意外事件——流感,有人臀部摔裂,还有一名里斯本成员猝死——等到与会代表已经围着桌子坐好,准备商讨具体事项的时候,才发觉没有翻译。如今这年头,要找个流利的法语、德语或西班牙语翻译,不费吹灰之力,可要想找个英语和葡萄牙语都说得溜的翻译,而且受过足够的训练,能够应付这份高强度的工作,就别提多费劲了。葡萄牙语翻译不可或缺,因为该会议中有一个小组讨论的议题是咖啡,而全球咖啡主要生产国巴西又是说葡萄牙语的。大会只好延期,等到聘齐了葡萄牙语翻译再召开。到目前为止,他们已经物色到了两位翻译,但仍空缺两名。艾伦·波斯特和迈克尔一起瞧向凯特,等她开口说,她乐意成为第三个翻译。三年前,凯特帮一个打字水平极臭的朋友,敲打了一整部关于咖啡种植和销售的科普读物。因为这本书,她对这个物品相当熟悉。再者,她的语言能力一向很强。她的法语和意大利语都很不错,葡萄牙语就更不在话下,原因之一就是她是葡萄牙人。她天资聪颖,很早就读完了高中,本打算三年后再上大学——结果没去上,而是转念嫁与迈克尔为妻了。她和爷爷在莫桑比克首都洛伦索-马贵斯[1]住了一年,她爷爷是个学者。在那里,她只说葡萄牙语。她父亲约翰·费里拉,是个英国化了的葡萄牙人,在牛津教葡萄牙文学。能生为他的女儿,她感激万分,因为她心知肚明,这样的家庭背景,就是一大笔财富。是她爷爷领她迈进了葡萄牙语门槛,她才能陶醉于葡萄牙文学和诗歌当中,沉浸于“这种语言的精神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