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6/16页)

院子里赵龙和猴子不知为什么事扭打在一起,他们在地上翻滚着,身上沾满了草茎和泥土。翠婶端着一盆衣服笑呵呵地走到廊下,“你看,你们哪里像一对父子,简直就是兄弟俩。”

4

天色将晚的时候,翠婶在厨房里洗碗。窗户上糊的硬纸有几处被风吹破了,纷纷扬扬的雪花不时飘了进来,落在热烘烘的灶台上。大雪在午后就开始下了起来。现在,她能看见窗外的地面上模模糊糊一片银白。在冰凉的微风中,她听见院门吱嘎响了一下,借着积雪的亮光,她看见院子里空荡荡的。翠婶撩起衣服擦了擦手正准备出去看看,黑暗之中突然闪出的人影把她吓了一跳。

“是我,赵虎。”那个人影用粗重的嗓音说了一句。翠婶走到灶下,点亮了火。在渐亮的油灯的光线下,她看见赵虎像个雪人一样站在厨房的门槛边。他的腿上裹着绑带,上面粘满了硬梆梆的污泥。他的蓬乱的头发灰蒙蒙的,酱红色的脸上爬满了浓密的胡茬,像是很久没有洗过了。

“你看上去一下老了许多,我都有些认不出来了。”翠婶说。

赵虎走到水缸边,拿起木瓢舀了半瓢凉水,仰起脖子喝了起来。

“父亲呢?”他说。

“大概在房里看书吧?”翠婶说,“这些日子,他天天都要去码头上看你,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赵虎没有吭气,顺手将木瓢扔进水缸,抬起袖子擦了擦嘴,转身走了出去。

翠婶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之中,叮叮咚咚的脚步声绕过那排长廊往后院去了。很久没有听到过这样的声音了。她想起第一次来到这个深邃的大院里,赵虎还没有降生。每当这个高大结实的小伙子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她便不由自主地陷入对往事的记忆中去。飘飞的时间在那些年年盛开的鸡冠花和天竺花丛中悄悄地溜走了,过去的事回想起来像梦一样遥远。她在这个陌生的子午镇上居住了近二十年,她依然觉得好像刚刚到来。这个空落的院宅和日复一日的寂静夜晚总使她有一种无法说明的感觉:空空荡荡,无所依傍。罗纹砖上的青苔长了一层又一层,后院那些经年关闭的房舍中挤满了老鼠,每逢大雨过后,那些老鼠便三三两两地在花园里乱窜。

越来越远的脚步声使她感到异常宁静。她在院中站立了一会儿,后院那边传来了说话的声音。

5

赵虎坐在父亲的对面,断断续续地说着话。那只快要坍塌的藤椅有几处破损了,散开的藤条像蛔虫一样萦绕在椅子的扶手上。赵虎心不在焉地拨弄着藤条,感到有些不自在。赵少忠慢慢地喝着茶,不时地将书本从眼前挪开,说上一两句话。赵虎在独自一人面对父亲的时候,总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紧张,尤其是沉默不语的时候,他更是手足无措。在他的记忆中,父亲像是对沉默上了瘾,在他那两片薄薄的嘴唇中似乎隐藏了无尽的心思。

“你的行李呢?”赵少忠问。

“在路上碰到了一伙劫道的……”

赵少忠翻过一页书,看了他一眼:“冬天运河的水太浅,有几段船不太好过吧?”

“是的。”赵龙搓了搓手。他看见翠婶端着一盆洗脸水推门走了进来。她将脸盆搁在桌上,在赵虎的边上找了一个凳子坐了下来。她唠唠叨叨地跟赵虎说起了一些村里无关紧要的事。

赵少忠日渐发胖的身体瘫在一张狭小的红木椅子里,苍老的脸上爬满了紫褐色的痣斑,像晒干的稗草籽。赵虎记得小的时候曾经问过母亲:“爸爸的脸上有好多黑斑,为什么我没有?”母亲咳嗽着从床上侧过身搂住了他:“你现在还小,长大了就会有的。”那是他最后一次听到母亲说话。她的面容像那个黎明渐渐消退的阴影一样在他的眼前变得模糊了。他记得母亲的身体蜷缩在那张硕大的床上显得很小。在那个孤寂的小阁楼里,他每晚都挨着母亲睡觉,她的身上突出的骨节把他带入一个又一个不安的梦乡。他从来没有见到父亲到这个楼上来过。床台上堆放着一排栽着鲜花的瓦盆,晚上他常常被那些鲜花扑鼻的香味熏醒。在一个郁闷潮湿的傍晚,当他的母亲躺在厢房黑漆漆的棺盖上准备入殓的时候,他看见一个穿着黑色衣服的巫婆一样的女人走到母亲身边,她将一朵洁白的栀子花放在碗里浸了浸水,放在母亲的胸脯上。“所有的鲜花都有毒,”老人说,“鬼魂总是混杂在花的香味中在夜间钻入人的鼻孔……”从那以后,赵虎一闻到鲜花的香味就忍不住直想打喷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