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4/16页)

“是谁啊?”那个人影问了一句,赵龙听见是父亲赵少忠的声音,便松了一口气。

“是我。”

“我刚才听见这边有人在哭,就起来看看,”少忠说,“你们又吵架啦?”

“没有,没什么事。”赵龙说。他听见屋里那个小白脸正在慌慌忙忙地穿衣服,皮带上的搭扣发出“窸窸”的声响。赵少忠在夜色中静立了一会儿,便转身走了。几天后的一个晴朗的中午,满载着白花花蚕茧的大船离开了子午镇,赵龙的女人撇下了刚刚断奶的儿子也随船一去不返。村里的几个老人告诉他,他的女人拎着一个蓝布包在午后炽烈的阳光中上了船。一连好几个黄昏或早晨,赵龙像一块礁石一样矗立在墨河岸边,对着迤逦远去的河水独自发愣。这件意外的事很快传遍了子午镇的每一个角落。七月初九这一天,村里的媒婆趁着天黑来到了赵家大院,这个前来提亲的老人面对着一言不发的赵少忠简直有些不知所措,她小心翼翼地绕开了可能引起这个家庭种种不愉快的所有话题,委婉地说明了自己的来意。赵少忠淡淡一笑:“我家大媳妇随船到娘家去了,过不了十天半个月就会回来。”媒婆瞥了一眼像座钟一样闲坐在旁边的赵龙,悻悻地走了。在这一点上,赵龙始终弄不清父亲的用意,赵家也曾暗里出钱雇过几个人到外地去找过她,也一直杳无音讯,时间一长,人们就把这事渐渐地淡忘了。

“你的老婆才不稀罕这副镯子呢,”赵秀才说,“你一个男人家套上女人这些玩艺也不怕别人笑话。”

“你就赊他一回嘛。”王胡子在一边劝道。

赵龙没有吭声,他依然沉浸在往昔的回忆之中。他正想得出神,感到桌下有人捏了一下他的大腿,老板娘脸上红扑扑的,额头深深的皱纹上搽着亮晶晶的油脂。女人从桌下伸过手来,把一枚银元塞在赵龙的手里,那枚银元湿漉漉的,像冰一样冷,女人的手像水蛇一样光滑,赵龙觉得身上的热气顷刻之间都被那块银元吸走了。他在凉飕飕的空气中打了个寒噤,把那枚银元抛到桌上。赵秀才眼睛一亮:“我说你是哭穷,有钱不肯拿出来。”

天亮的时候,赵龙最后一个离开了酒坊。女人绿袄的侧襟敞得很开,她踮着小脚把他送到门外,在她身后,她的丈夫更生依旧趴在桌上酣睡。

3

今天,梅梅早早地来到大窖庄的集市上。再过四天,就是父亲的六十寿辰了。她转遍了集市的每一个角落,不知道究竟应该替父亲买些什么。她在一处花花绿绿的店铺前买了几根扎头发用的夹子和绸布带,又从一个捏泥人的老人那儿买了一只用烂泥烧烘成的蟾蜍哨子,她打算把这枚哨子送给她的侄子。

晌午的时候,她挂着一个蜡染的靛青色的布包,准备往回赶,突然她觉得身后有个人挤了她一下,她扭过头,看见一个满脸麻子的年轻人和她挨得很近。他嘴里吐出的一股红薯的酸气使她忍不住直想呕。她想起这个人好像在身后跟了她许久,她记得自己曾经在什么地方看到过他,但一时又想不起来,她感到背脊一阵发凉,心怦怦地跳了起来。

她匆匆走到一个卖茶水的铺子前,喝了杯热茶,那个年轻人随即跟了过来,他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拨弄着锁匠铺上吊着的一串串钥匙。梅梅咕咕咚咚一口气喝完了茶,抹了抹嘴唇,一低头钻进了人群。她不敢回头看,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感夹杂着莫名其妙的激动立刻爬遍了她的全身,她慌乱的脚步把迎面过来的挑着湿漉漉水芹菜的一个中年人撞得直打转。在集市尽头的拐角处,她看见那个年轻人依然尾随着她,他瘦长的身体挑着一颗不规则的脑袋在如蚁的人群中像木筏一样漂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