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云端上的巨人(第3/11页)

到了火车站,罗杰说:“这种时候我总是买头等车厢的票。不过这次我想我就买二等车厢的好了。”他扬了扬下巴,仿佛在表明他的决心。

威利和他一道排队买票。轮到罗杰的时候,他要了两张头等车厢的。

他对威利说:“我不能那么干。有时候他们会到站台上来接人。现在我会说这种过时的蠢事我根本不在乎。但事到临头,我可不敢让一个讨厌的用人看见我从二等车厢里出来。我恨自己的不争气。”

头等车厢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这不免令人失望,因为没人看见他们坐在这里。罗杰沉默着。威利搜肠刮肚,想找个话题打破这沉闷的气氛,但他想到的每一句话似乎都能牵扯上他们这次奢侈的旅行。过了很久,罗杰开口了:“我是个胆小鬼。但我了解我自己。我做的每件事都不会出乎我的预料。”

当他们到达车站时,站台上并没有人来接他们。那个男人穿着制服,没戴帽子,坐在停车场里一辆普通大小的车子里,等着他们找到他。但这时罗杰的心情已经轻松多了,能够派头十足地对付那个司机了,虽然不免有些夸张。

他的主人在豪宅的台阶下面迎接他们。他一身运动打扮,一只手上摆弄着一样白色的东西,威利觉得那像是一颗拔下来的臼齿——他没见过高尔夫球和球座。那人看上去严厉、冷酷、体格强壮,就在他们见面的那一瞬间,他的全部精力,罗杰的,威利的,以及从楼梯上走下来的那个大腿粗壮、穿着条纹裤的用人的精力,都倾入了这场装腔作势的好戏,仿佛这样一幢房子前面的这样一种欢迎仪式,对任何人来说都是再平常不过的了。

威利觉得,这一刻笼罩着一种虚幻,或者说,一种难以把握的现实。这和他当初在树林里和监狱里时的感觉很像,仿佛远离了周遭的人和事。他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和罗杰分开了,然后就顺从地——像在监狱里那样——跟着一个用人,也没细看房子里的陈设,就来到了楼上的一个房间。窗外是一大片田野。威利在想他是该下楼去田野里散步,还是该待在房间里躲着。下楼问路去田野里,这个想法让他感到有些压力。于是他决定躲着。梳妆台的玻璃护板上放着一本装帧结实的旧书。是一本旧版《物种起源》。这件窄窄的维多利亚时代的印刷品——文字由于年深日久而漫漶不清——以及那起皱的故纸和容易令纸张起皱的陈年油墨散发出的气味——让人联想到当时阴暗的印刷厂和忧郁的排字工人——令人不由得心生敬畏。

那个穿条纹裤的人(也许是东欧人),开始了威利早有耳闻的收拾行李的工作。但因为此人来自东欧,所以威利并没有像罗杰预料的那样忐忑不安。

威利坐在梳妆台旁,那个人收拾行李的时候,他就在翻看《物种起源》。打开书中的插图时,他瞥见一个小小的柳条花瓶或容器,里面放着几支削好的柏木色铅笔。就像罗杰家他房间里的那个小篮子。之后他又看见一个小水晶球,实心的,很重,从上到下刻着一道道平行线,顶上有一个小孔,插着长长的粉红头火柴。这也和罗杰家他房间里的那个玻璃球很像。罗杰出人意料地把她带到一种不属于他的富丽堂皇面前,让她敬畏,就像一个穷人带着来客去参观镇上最漂亮的房子——正是从这里,或许也从其他地方,甚至从她还是姑娘时见过或了解的一些地方,珀迪塔得到了一些有关室内装饰的想法,尤其注重一些细微、次要并且容易做到的东西。威利对她产生了深深的同情,与此同时,想到自己的种种感受,他不免心情沉重,那一刻他感到黑暗近在咫尺,那每个人都置身其中的黑暗。

过了一会儿,他走进浴室。浴室建在这间布置古旧的房间内部,隔墙很薄。墙纸的图案很夸张,尽情铺展的绿色藤蔓使人觉得空间开阔。不过有一面墙上没贴墙纸,没有开阔的感觉,而是贴满了书页,来自一本叫《画报》的旧画报,维多利亚风格的窄窄的灰色专栏,穿插着描述世界各地发生的事情的线条画。这些书页都是十九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画家或记者(极有可能是一身兼二职)大概是通过海运将自己的画作或速写寄到编辑部;然后在画报编辑部里由一名专业画家修改整理,后者很可能全根据自己的想象添油加醋一番;一周又一周,这些插图,这些先进的新闻业的产物,以当时最先进的方法印刷出来,为感兴趣的读者描绘发生在大英帝国及其他地方的大事小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