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伦敦豆藤

把威利带到伦敦的那架飞机在着陆之后滑行了好长一段时间,似乎已经到了机场边缘。当人们终于走下飞机,不得不往相反的方向走了很久,才到达移民检查处和机场中心位置。行李也只得循同样的路线送回,十五到二十分钟之后才到达。大多数行李都透着穷移民的寒酸:用绳索捆牢的纸板箱;金属包边的木箱;新打的老式船用箱,为的是应对海上恶劣的天气;鼓鼓囊囊的手提箱,几乎是清一色的黑色人造革,任谁都别想轻易地徒手搬动或提起,倒是印度的铁路脚夫更有可能顶在头上运走。

威利体味到从前的激动,从前的悲哀涌上心头。但随后他想:“我去过那儿了。我已献出生命的一部分,现在我没什么可给她了。我不能再回去。我得让自己的那一部分死去。我必须丢弃那份虚荣。我必须明白大国的兴衰得靠内力的作用,而非任何个人所能控制。我现在必须尽力只做自己。但愿还有这种可能。”

罗杰站在栅栏外面,身边尽是些手持名片的出租车司机和吵吵嚷嚷地等待亲人拖着沉重的行李走出来的家庭。威利不由自主地寻找着三十年前那张面孔,当然没能马上就认出罗杰。第一眼看见罗杰,他觉得他像是乔装改扮过。

威利向他道歉,自己让他久等了。

罗杰说:“我已经学会了保持耐心。我从显示牌上得知你已经着陆,然后又得知你可能就在行李大厅。”

那声音和语调是他所熟悉的。它们还原了那个消失的人,那个威利记忆中的人,仿佛他现在就藏在眼前这个人的体内。这种感受让他忐忑不安。

之后,威利的小手提箱放进了罗杰的汽车后备厢,自动收款机结清了停车费,这时罗杰说:“这就像看戏。但发生在现实生活中却让人身心疲惫。第二幕结束,幕间休息之后,演员走出来,头上戴着扑了粉的假发,脸上满是皱纹。你发现他老了。衰老常常被看作是一种道德缺陷。在现实生活中,你发现某个人突然变老了,就像是发现一种道德缺陷突然清晰地展现在你面前。然后你就懂得对方其实也是这样看你的。你在这里还认识什么人吗?你们还有联系吗?”

“我以前认识一个在德本汉姆香水柜台工作的女孩。其实也算不上认识。她是一个朋友的朋友,而且当时她和另一个人订了婚。整个事情现在想起来真是太尴尬了。你觉得她过了二十八年还会记得我吗?”

罗杰说:“她会记得你的。她在计算曾有过多少情人的时候——这种事肯定经常发生——会把你计算在内的。”

“真可怕。你觉得她会遭遇些什么呢?”

“发福。不忠。被甩了。怨恨这邪恶的世界。虚荣。唠叨。更粗俗了。女人要比你想象的更现实,更浅薄。”

威利问:“我是不是要永永远远待在这里了?”

“这是协议的一部分。”

“我会遇到什么事呢?我该如何度日呢?”

“现在别去想它了。就让它发生吧。让它来吧。让它从你身上流过。”

“记得我到非洲的第一天,从浴室的窗口往外看,隔着那层生锈的窗格打量外面的一切。我从没想过要一直待在那儿。我想马上就会有什么事情发生,我都没必要打开行李。可我一待就是十八年。我参加游击队也是如此。在那个柚树林里度过的第一夜。太不真实了。我不想待下去。马上就会有什么事情发生,我会重获自由。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生,我一待就是七年。我们总是在树林里行军。有一天我在一个村子里遇见一个人,一个革命者,他说他已经在树林里待了三十年。他可能是夸张了,但他确实在树林里待了很久。他参加过上一次革命。那次革命早就结束了,但他还在继续。这已经成了他的生活方式——扮成一个农民东躲西藏。就像古老传说中隐居在树林里的苦行僧。或者像鲁滨逊·克鲁索,远离大陆过活。这人是个疯子。他已经丧失理智了,就像一个停了的钟,他脑子里盘旋的还是钟停止的那一刻存在于他头脑中的念头。那些念头十分尖锐,说起那些的时候,他就像个清醒的人。监狱里有不少这样的人。我总是会后退一步,考虑自己的处境。但有时候我能感觉到自己的改变。整个事情是那么不可思议,包含着一连串不真实的片段,我想我早晚也会发疯的,和其他人一样。头脑如此微妙,人能适应各种各样的环境。我就是这样一路走过来的。你也是这样过来的吗?至少在某些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