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卖玫瑰花的人(第4/9页)

她会说:“这就是西柏林。他们在空中走廊的尽头,什么都得靠救济来维持。所以他们会把精力花在小偷小摸上。这就是西方的大没落。他们将来会意识到这一点。”

而萨洛姬妮自己呢,通过她那位摄影师帮忙,靠西德某个政府部门的救济金生活。所以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而且她过得很安逸。

每当新送来一箱葡萄酒或者啤酒,她就会说:“我们来看看那个无赖这次又耍了什么花招。”

他记忆中二十多年前老家的那个萨洛姬妮绝对不会做这样的事情。而如今身在柏林,他发现,正是她这种沉静,这种优雅的谈吐,使他越来越多地产生共鸣。他惊奇地打量着自己的妹妹。她竟然是他妹妹,他甚至有些激动。与她相处了六个月——他们成年之后从来没有在一起待过这么久——他觉得世界开始改变了。正如他觉得她能够深入他所有的情绪,甚至性需求,他也开始深入她看待事情的方式。她所说的一切都包含着某种逻辑和秩序。

他发现,他现在所感受到的,他向来就心知肚明,但从来没有接受过,那就是,萨洛姬妮说到了两个世界。一个世界秩序井然,按部就班,这里的战争已经结束。在这个没有战争、没有真正的危险的世界里,人已经被简化了。他们看电视,找到自己的生活圈子;他们吃着喝着经过检验的食品,数着自己的钱。而在另一个世界里,人们更疯狂。他们拼命想挤进那个简单有序的世界。但是,当他们待在外面的时候,一百种忠诚和古老历史的残余将他们牢牢缚住;一百场零零碎碎的战事让他们内心充满了仇恨,耗尽了他们的精力。在西柏林,一派自由而忙碌的气氛,一切都显得那么轻快。可不远处就是一道人为的分界线,在分界线的那一边,是压制和束缚,是另一类人。高楼大厦的废墟上,荒草滋生,偶尔还有几棵树;随处可见弹片弹壳深深嵌入石头和灰泥墙中。

这两个世界并存着。视而不见是愚蠢的。现在他心里很清楚自己属于哪个世界。二十多年前在老家的时候,想逃避对他来说似乎很自然。但现在,之后所有那些因为这个愿望而发生的事,在他看来都是可耻的。他在伦敦的部分生活,他在非洲的全部生活——那时他长年处于半隐居状态,衡量自己成功的标准是,他在所属的那个一半葡萄牙血统的二等阶层中并不十分显眼,但还“过得去”——所有这些现在看来都是可耻的。

一天,萨洛姬妮带回家一份《先驱论坛报》。报纸被折得正好露出一篇报道。她递给他说:“这篇讲的是你以前住过的地方。”

他说:“拜托你不用给我看。我告诉过你了。”

“你必须得睁开眼看看了。”

他接过报纸,在心里唤着妻子的名字:“安娜,原谅我。”他几乎没读那篇报道。他不需要。他在心里经历了那一切。那场不折不扣的血腥内战。没有军队调遣转移;只有突袭者跨越边界烧杀、恐吓,然后撤返。报上有一张照片,一幢幢白色混凝土建筑,屋顶已被焚毁,烟熏的痕迹勾勒出空空的窗洞:那些住在庄园里的外来者的简单的非洲世界已化为一片瓦砾。他回想起那些熟悉的道路、蓝色的锥形巨岩、海边的小镇。他们欺骗自己说天下已然太平;但在内心深处,他们知道战争正在迫近,有一天那些道路将会消失。

叛乱刚起时,某一个星期天,他们边吃午饭边做这个游戏。他们说,假设我们与世隔绝,想象一下没有外界的介入,这儿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首先,当然是汽车没有了。接下来,医药没有了。然后,布没有了。电没有了。就这样,他们一边吃午饭——身穿制服的男孩子们就在旁边,四轮车就停在院子里的沙地上——一边玩这个游戏,想象着如何变得一无所有。然后,一切就都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