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2/4页)

话虽如此,陆陀还是很谨慎。他怕别人使出下三滥的手段,就从不同陌生人单独见面。他独自出门,腰间总别着匕首。作家多少有些狂想症的,他便总想象自己如何对付下三滥:

咝的一声,匕首出鞘,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真是好笑。也许是作家的职业毛病,陆陀遇事总喜欢胡思乱想。原本没影的事儿,叫他一番形象思维之后,就跟真的一样了。比方,朋友约他吃饭,突然冲进几个警察,从他身上搜出毒品。他百口莫辩,只好进了局子。如果摆不平这事,他就只好蒙受千古沉冤了。他去宾馆会朋友,房间里没人,门虚掩着。突然进来一位花枝招展的女人,不由分说就脱衣服。又是几位警察冲进来,他也就说不清了。从此熟人和朋友们都知道陆陀还有这等雅好。陆陀每次这么瞎想之后,并不觉得自己神经兮兮。这可不是虚拟的电影场面,而是当今国际上很流行的政治战术,叫“搞臭法”。大凡对那种道德形象很好的政治对手,没办法弄倒他,多用此法,屡试不爽。中国已是全方位同国际接轨了,还有什么不可以向西方借鉴的呢?陆陀常看见这样的新闻:警察采用此法抓嫖客。警察买通妓女设局,引嫖客上钩,警察便黄雀在后,逮个正着。嫖客自认倒霉,由警察几千几万地罚去。如此高明的搞臭法,竟被派上这般下流的用场,真是糟蹋了。

陆陀说了很多客气话,就是不答应见面。可这位女士很是执着和诚恳,说非同他见见面不可。陆陀只恨自己没有钱钟书先生那种幽默,讲不出鸡和鸡蛋的风趣话。女士的声音突然忧郁起来,说:“对不起,我是个残疾人,脚不太方便。我的经历相当坎坷,同你说说,说不定对你的写作有用处。”

陆陀就有些不忍了,说:“真不好意思。我很感谢你关心我的创作。我们约个时间吧。可我现在手头正忙着,你看十号行吗?”

女士的语气平淡起来,说:“好吧,十号。南方大道有个茶屋,叫银杏居,我们在那里见面行吗?你可以记下我的电话。”

陆陀记了电话,又问:“对不起,还没请教你的芳名哩。”

“我叫维娜。”她说。

陆陀放下电话,心里陡然涌起某种说不清的感觉。他本想推托的约见,这会儿又嫌时间约得太晚了。十号,还得等上一个星期!

整整一天,那位女士的声音总在他的耳边回萦,似乎还伴着她温热的呼吸。那声音好像具有某种魔力,叫他不由得去想象她的长相、年龄、职业,等等。她的声音绵而圆润,这声音应该属于一位曼妙而温柔的女人。他几乎忘了她说自己是位残疾人。

陆陀仍旧夜夜做梦,总是梦见那个女子。他成天惶恐不安,老以为自己快疯了。陆陀这一代,兄妹四人,他是老大。他的两位弟弟和妹妹,都暗自以为他必然发疯。他放着好好的工作不干,自己关在家里写小说,而且写的都是些不讨人喜欢的东西。这不是疯子是什么?弟弟妹妹看上去都很关心他,总是说,哥哥,别想那么多,过自己喜欢的日子,才是最要紧的。他知道弟弟妹妹的心思,也不怪他们。他也觉得自己也许真的快疯了。他的很多言行,别人觉得不可理喻。他想,自己如果命中注定要发疯,躲是躲不掉的。即使他疯了,家人就不再发疯,有什么不好呢?可是,只要想到弟弟妹妹会为他们自己没有发疯而庆幸,他的胸口又会隐隐作痛。

有的人越活越清醒,老了就大彻大悟;有的人越活越糊涂,老了就昏聩顽钝。陆陀还不算太老,也不是很年轻了,他有时明明白白,有时懵懵懂懂。比方预感,他就是将信将疑,信多于疑。曾经有很多预感都神秘应验了,他便疑心苍天之上真有某种怪力乱神,时刻俯视着芸芸众生。所以平日打碎了什么东西、听说了什么凶言、做了什么怪梦,总会让他迷惘:这是否又兆示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