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新年

他这一生见过许多死尸,各式各样的死状,有无辜枉死的,有恶贯满盈的,有慷慨就义的,有卑微怯懦的……他已经学会平静地面对这许多死亡,就像大人所说的那样,只将他们当作探案的线索,而不投入作为人的情感。

但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当袁从英面对沈庭放的尸体时,他的心中突然涌起的,既不是惊诧也不是疑惑,而是一种令他自己也感到十分意外的快感,似乎他长久以来都在期待着看到这个人的死,死在自己的面前,死得越耻辱越可鄙越好,越能让他从内心深处感到满足……

身后的阿珺在急切地问:“袁先生,我、我爹爹他怎么了?”

袁从英转过身,沉闷地答道:“阿珺姑娘,沈老伯亡故了。”

阿珺的眼睛顿时瞪得大大的,似乎一时不能相信袁从英的话,她仔细观察着袁从英的表情,终于明白对方是在陈述一个确切的事实,眼睛里慢慢涌起泪水,朝前跨了一步,轻声说:“袁先生,让我进去看看。”

袁从英往旁边微微挪动身体,将阿珺让到门前。阿珺站在门口,直勾勾地瞪着父亲的尸体看了半晌,没有尖叫也没有痛哭,只是缓缓靠到门檐上,泪水静静地淌下来,喃喃自语:“爹爹,爹爹,你终于还是有这一天……”她抬手拭去眼泪,举步就要往屋里走,却被袁从英伸手挡住了。

袁从英轻声道:“阿珺,如果你信任我,就留在外面。我先进去察看。”

阿珺泪水充盈的眼睛疑惑地看着袁从英的脸,终于点了点头。

袁从英正要朝屋内迈步,前院东厢房内突然传来一阵纷乱的响动,紧接着就听到韩斌大叫起来:“阿珺姐姐,哥哥!老奶奶醒了,哎哟!”

“咣当”一声响,似乎有什么东西撞到了地上。袁从英和阿珺不由对视一眼,又一齐紧张地朝前院望去,东厢房里的响动越来越大,韩斌在一个劲地喊着:“哥哥,姐姐,快来呀!老奶奶,你要去哪里?”

袁从英低头看着阿珺的脸,尽量语气和缓地商量道:“阿珺,你去前面看看好吗?我留在这里。”

阿珺咬着嘴唇,脸色煞白,但还是点了点头,极低声地道:“好,袁先生,这里就全交给你了。”说着,她一扭身,脚步匆匆地便往前院走去。

袁从英目送阿珺的身影转过堂屋,方才再次回转身,迈步走入沈庭放的房间。这套正房分三个开间,正中这间对门放着书桌和椅子,后墙下置着狭长的条案,还有两排书柜分别靠在左右两侧的墙上,看格局应该是沈庭放的书房。左右两面墙上还各垂着幅蓝色的麻布帘帷,是通往两边偏房的。

袁从英站在书房正中,环顾四周,白灰糊的墙壁上什么都没有,一片空白中渗出股阴森凄凉的味道。书桌上的烛灯横躺下来,烛油流到桌面上,将桌上的几张纸染得斑斑驳驳。除此之外,桌上的笔架、砚台、水缸等文房用具也一概横七竖八,几本书籍和卷册或胡乱地摊开,或垂落在桌侧,地上更是滚散着好多书籍,被十分明显的足迹踏得污浊不堪。

袁从英收回目光,蹲下身子,细细观察起面前的尸体。他伸出手,轻轻触碰了下死者的面颊,还能感觉到微弱的弹性和温度,说明刚死了不久。沈庭放的整张脸都涨成黑紫色,脸上原来就密布的疙瘩和坑洼愈加肿大,五官都挤到了一处。他双眼上翻,眼白全部充血成了红色,嘴大张着,白色的口沫从嘴角一直淌到颚下,灰色的胡须乱七八糟地糊在嘴巴四周。袁从英愣愣地盯着这张脸看了许久,一时间竟有些神思恍惚,自己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觉得头脑昏沉沉的,胸口阵阵翻涌,恶心得几乎就要吐出来。

门口有人在喊:“袁兄,这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