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第6/7页)

纳尔齐斯依然心平气和。“看来你已变成一个异教徒。不过,对异教徒我们也不害怕。你不必为你那许许多多罪孽再感到骄傲。你曾经过的是世俗生活,你曾经像浪荡子似的胡作非为,你不再知道什么是法规和秩序。的确,你要是当修士,一定会成为一个很坏的修士。然而我邀请你去,完全不是想让你加入教团,而是请你去做我们的客人,并且在我们那儿为你布置一间工作室。还有一点也别忘了:当初,在我们青年时代,是我点醒了你,让你回到世俗生活中去。不管你后来变好或是变坏了,除你自己之外我都有责任。我想看看,你到底变成了什么人;你将回答我这个问题,用语言,用生活,用你的作品。在你回答完这个问题后,或者我发现我们那里不是你能久住之所,那我便会第一个提出来,请你离开我们。”

每当纳尔齐斯如此侃侃而谈,表现出一位修道院长的气度,冷静稳重,对于世俗的人和世俗生活略略流露出嘲讽的时候,歌尔德蒙对他的朋友都满怀敬佩。因为在他看来,纳尔齐斯这时明显地变成了一位堂堂男子,虽然是一位属于灵性和教会的男子,有着瘦弱的手和学者型的脸,但却充满自信和勇气,俨然是个肩负着重任的领导者。这位成年男子纳尔齐斯已不再是当初的那个小伙子,也不再是温厚的、沉思的使徒约翰;歌尔德蒙决心用自己的双手,把这个新的纳尔齐斯,这个成年的、有骑士气派的纳尔齐斯塑造出来。许许多多形象都等着他去塑造:纳尔齐斯,达尼埃尔院长,安塞尔姆神父,尼克劳斯师傅,美丽的丽贝卡,娇艳的阿格妮丝,以及其他一些人,朋友和仇敌,活人和死者。不,他不愿成为修士,虔诚的也罢,博学的也罢;他只想创造艺术品。而那一度是他少年时代故乡的地方又将成为他作品的故乡,这使他感到幸福。

他们在寒冷的晚秋里行进着。一天早上,光秃秃的树枝蒙着厚厚的浓霜,四野丘陵起伏,地上除了淡红色的苔藓外,没有其他植物;那连绵的山丘的曲线看去格外眼熟,不免勾起歌尔德蒙心中的往事。接着又出现一片高高的梣树林,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溪,一座老仓库;一见这些景物,歌尔德蒙的心更是又高兴,又痛楚。他认出,那些山丘他曾和骑士小姐丽迪娅一起骑着马走过,那片荒原就是他在纷飞的雪花中,在骑士驱赶下心情抑郁地重新开始流浪的地方。随后又看见小小的赤杨林、磨坊和城堡;歌尔德蒙认出了书房的窗户,心中感到无可言喻的悲痛:当初,在他传奇式的青年时代,就在这扇窗户里,倾听骑士讲过自己去罗马朝圣的经历,奉命为他修改拉丁文写的回忆录。一行人进了城堡的院子,他们预定要在这儿住一夜。歌尔德蒙请求院长在这儿不要叫他名字,并允许他跟马夫一起到佣人桌上去用饭。院长同意了他。老骑士不在了,丽迪娅也不知去向,只有几个猎手和仆人还是老的。如今执掌家政的是一位漂亮、高傲、任性的贵夫人,她就是尤丽娅,身边生活着一位丈夫。她仍旧美得惊人,可脾气也颇暴躁。歌尔德蒙既未被她,也未被佣人们认出来。饭后,趁着黄昏的暮色,他溜进花园里,看了看篱笆后面已经枯凋的花畦;随后又去到厩舍门口,瞅了瞅里边的马。他和马夫一块儿睡在草铺上,回忆沉重地压迫着他的胸口,使他夜里一连醒来好几次。啊,他昔日的生活是何等支离破碎,毫无成果啊!虽说有着丰富的形象,但都跟摔成碎片的瓷器似的,缺少价值,缺少爱!次日一早,在继续赶路时,他忧心忡忡地仰望那些窗户,想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尤丽娅一面。不久前,在主教的宫堡里,他也同样张望过,希望能再看一眼阿格妮丝。阿格妮丝他没见着,尤丽娅也没见着。他的整个一生仿佛仅仅是:离别,逃遁,遗忘,最后落得两手空空,心灰意懒。接下去的一整天,他都心绪不佳,一言不发,脸色阴沉地歪在马鞍上。纳尔齐斯也不去理睬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