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第4/7页)

纳尔齐斯莞尔一笑。

“你的记忆力很惊人,但有一点却记得不那么准。我崇仰造物主,始终认为他是完满的,而从未说他的造物是完满的。我从来不曾否认过世间存在着恶。至于人世的生活是和谐的,合理的,人生性善良等等,这种话,亲爱的,还从未有一位真正的思想家讲过。反之,人心的谋划与追求是恶的,倒明明白白写在《圣经》里,而且为我们每一天所证实。”

“很好。我终于弄明白,你们学者怎么看这个问题。也就是说,人是恶的,人世间的生活中尽是卑鄙龌龊,你们也承认。可是在背后的某个地方,在你们的思想和教科书里,又存在什么正义和完美。它们摆在那儿,你们还能证明其存在,但只是从不实行。”

“你对我们神学家积怨真深啊,亲爱的朋友!不过,你仍未成为一位思想家,你把一切全搅混了。你还得再学习学习。究竟你凭什么讲,我们没有实行有关正义的思想呢?我们不是每日每时在做这件事么。比如我是个院长,领导着一座修道院,在这座修道院中也像外面的世界一样并不完满,存在着罪恶。但是,我们却坚持不懈地在以正义的思想对抗原罪,竭力以它作为衡量我们不完满的人生的准绳,匡正罪恶,使我们的生活与上帝建立起经常性的联系。”

“哎,我说,纳尔齐斯。我指的可不是你个人,可不是指你并非一位好院长。然而,我想起丽贝卡,想起被烧死的犹太人,想起大墓坑,想起无所不在的死,想起陈尸累累、恶臭刺鼻的街道和住宅,想起那整个可怕的惨象,想起无依无靠的孤儿,想起饿毙在链子上的看家狗——当我想起这一切,眼前出现这种种惨象,我就心痛难忍,仿佛觉得我们的母亲把我们生在了一个无望、残酷、魔鬼当道的世界里,与其如此,还不如母亲不生我们更好,上帝不创造这个可怕的世界更好,救主耶稣不为它白白钉死在十字架上更好!”

纳尔齐斯和蔼地对他朋友点着头。

“你讲得完全对,”他热情地说,“尽管讲下去吧,把一切全告诉我。只不过,在有一点上你错了:你把你讲的一切都当作思想;它们实际上却是感情!是一个对存在的可怕感到恼火的人的感情。可别忘啦,与这些悲哀而绝望的感情对立地存在着的,还有另一些完全不同的感情啊!当你舒舒服服骑在马上,欣赏着四周美景的时候,当你在傍晚潜入宫中——你是够轻率的了——,向伯爵的情妇献殷勤的时候,世界在你眼中就完全是另一个模样,闹鼠疫的房子也好,被烧死的犹太人也好,都一点也不妨碍你寻欢作乐。是不是?”

“不错,是这样的。因为世界充满了死亡和恐怖,我便不断摘取这地狱中的鲜花,以安慰我的心。我寻欢作乐,以暂时忘记恐怖。但恐怖并不因此就减少一些。”

“你讲得挺不错。原来你是发现周围的世界充满死亡和恐怖,才逃进欢乐中去。可欢乐并不久长,你不是又要逃进沙漠了么?”

“是的,正是这样。”

“大多数人的处境都是如此,只有少数人才像你那样有强烈的感受,只有少数人才意识到这些感受的需要。可是告诉我,你除了在这欢乐与恐怖之间,生的欲望与死的感觉之间绝望地摇来摆去之外,还尝试过别的什么道路么?”

“噢,是的,这还用说!我尝试过艺术。我已经告诉过你,我曾经当过艺术家。一天,我在差不多整整流浪漂泊了三年以后,在一座修道院的教堂中看见了一尊木雕圣母像。它是那样地美,我一见便着了迷,打听出制作它的雕刻师,立即动身寻访。我找到了他,是一位著名师傅;我成了他的弟子,跟着他学习了三年。”

“这个,你以后可以给我详细谈谈。可艺术究竟给你带来了什么?对你有何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