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托邦、革命与知识分子(第4/6页)

文化大革命结束以后,海内外评价晚年毛泽东的时候,大都归结到他的“乌托邦主义”,并加以否定。在我们的专家看来,“三面红旗”中如公共食堂、大炼钢铁、除四害、放“卫星”等等,所有荒诞的蓝图都被归纳为毛泽东的诗人的浪漫主义;甚至对文化大革命,也作出同样的乌托邦式的阐释。不可思议的是,曾被称为“新左派”的一些人物至今仍然制造毛泽东神话,美化他晚年的政治理论和实践,把六七十年代描绘为阳光灿烂的日子,重建蓝图乌托邦。雅各比说的“蓝图”,所指除了未来的维度,还包括对过往历史的重新阐释。我们的学者有所谓的“通三统”,就复制了毛泽东的蓝图的部分内容,把传统文化同现代文化捏合到一起;此间,还提出“儒教社会主义国家”的乌托邦概念,说到底仍旧在于维护等级与威权。

在西方,当自由主义者蜕变为保守主义者之后,尚有可取之处在于,他们保守的仍然是自由的残留物。而东方的保守主义者,则只能沦为专制主义的合法继承人,因为在这里,并没有自由民主的政治资源可供消费,有的只是数千年一贯的封建王朝统治及其意识形态而已。相当一段时期以来,我们习惯于把这种意识形态称作“传统文化”,而极力加以维护。九十年代,学者乘潮而起,试图颠覆五四,最响亮的口号是反“激进主义”。由此产生更荒诞的比附,就是把五四同文革联系起来,说是五四开了文革的先河。五四时期是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创世纪”,这时,一切价值被重估,偶像破坏,个性解放,思想多元;其关于“自治”的核心思想及行动原则,对于解构传统的“家天下”及威权主义,具有深远的历史意义。而文革,则是彻底的“一元主义”统治,是被组织,被操纵,表面上看起来颇具无政府主义色彩,实际上是高度集权。红卫兵运动之后,尘埃落定,“全面专政”的本质就看得更清楚了。五四是十足的反偶像崇拜的乌托邦,相反文革是狂热的偶像崇拜,崇拜领袖,崇拜集体,崇拜国家。反对五四的乌托邦主义,不管愿意与否,其实都在努力恢复传统乌托邦的“蓝图”规制而已。

上世纪后期经济改革启动,而相应的政治改革阙如,致使精神的真空只能由无尽的物欲去填补。与国家意识形态反复宣传的“稳定性”相对应,物质主义、消费主义成为一种普遍的新的价值标准。整个时代的特征不能不是反乌托邦主义的。

乌托邦精神就是对现实的批判、否定和改写;失去了乌托邦,便意味着对现实的仆役般的忍从。可是,而今谁来构建乌托邦——反偶像崇拜的乌托邦?

乌托邦与知识分子的命运一致性

用语言建造乌托邦的人,大抵是知识分子,或是知识分子出身的政治家。可以推定,政治家和带有权力意欲的知识分子的乌托邦是蓝图派的乌托邦,而独立知识分子的乌托邦是反偶像崇拜的乌托邦。蓝图派的乌托邦着眼于体制和秩序,反偶像崇拜的乌托邦则更多地关乎平等、公正、个人自由和权利、个体的潜能和价值,还有梦想和幸福的个人体验。在蓝图式乌托邦里,权力是无边的,自由是被赐予的、有限的、可控的;它的最大特点就是整全性,纯粹性、彻底性。在被称为反偶像崇拜的乌托邦里,自由是无限的,相反权力是有限的;所以,它是反独断,反规范,反统一的,呈现的是一种多元的结构,永远处于不断变动着的、开放的态势之中。

政治家一旦执掌权力之后,随即把蓝图式乌托邦从天上搬到人间。这时,蓝图固有的强制性凸显出来,权力元素被大大强化。乌托邦变成了反乌托邦。而且,需要指出的是,当权的政治家除了实践其政治蓝图之外,还必须设法维护蓝图的惟一合法性,而不再允许别的乌托邦在世界上存在。所以,那些喜欢幻想的诗人、作家、尤其是自由知识分子,往往会被视作持不同政见者,因为乌托邦的缘故而遭到灭顶之灾。超级的国家强权乌托邦剿灭了所有大大小小异己的乌托邦梦想,尤其是那些反偶像崇拜的不驯服分子。用雅各比的话说,“乌托邦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