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托邦、革命与知识分子(第2/6页)

乌托邦是精神性的,自由精神永远无法作强制性的统一,所以,凡思想界的异教徒,对这样的乌托邦都不吝使用溢美之词。

可能性第一,“现实性”第二

美国经济学家,自由意志论者默里·罗思巴德在一篇文章中以十九世纪的废奴主义运动作为案例,强调未来目标的重要性,而对保守现存秩序合理性的“现实主义者”予以批评。

罗思巴德指出,不要把战略估计与制订目标相混淆。“首先,人们必须提出目标,在目前的例子中,就是立即废除奴隶制度或任何其他中央集权经济统治的压迫。我们必须首先提出这些目标而不是考虑达到目标的可能性。”他说,目标的“现实性”只能从目标本身来考虑,而不能从如何实现它来考虑。劳埃德·加里森是赞成废奴的,但基于战略上的现实主义的考虑,根本没有料到这个目标会很快实现,所以一再宣称废奴是一个渐进的、缓慢的过程,号召进行持久的斗争。可是,后来事实打破了所有人的预想,包括加里森本人。奴隶制并不是逐步地,或通过如功利主义者建议采取的补偿奴隶主的方式废除的,而是一下子就废除了。为此,加里森为《解放者》创刊号撰写了一篇很著名的社论,对早先渐进的态度进行了自我批判。当诚意的忏悔不能为保守主义者所接受而遭到指责时,加里森进一步宣称:“我需要的是周围燃起熊熊大火,因为我周围有太多的冰山在等待融化。”

从以上废奴主义运动的个例中,罗思巴德总结说,如果废奴主义者在三十年前默不作声,该死的奴隶制度永远也不会被废除;就是说,如果不提出纯洁的目标,就永远不会有现成的动力,推动人们全力以赴,最终到达那里。巴枯宁经常说,为了做到可能的事,我必须想像不可能的事。罗思巴德说的“纯洁的目标”,巴枯宁说的想像中“不可能的事”,就构成了我们常说的乌托邦。

对于人类社会的文明和进步,乌托邦所以不可或缺,是因为它不但确立了目标和方向,还因为它的可欲性,可以唤起人们进行自由反抗和变革现实的热情。雅各比断言,传统的蓝图派乌托邦主义也许会被耗尽,但反偶像崇拜的乌托邦,作为力量的源泉将是永存的。

革命乌托邦与人文主义传统

关于中国的古代科学,李约瑟曾从观念史的角度出发探究其发展一一其实是停滞一一的原因,自然也涉及到政治制度。十九世纪英国著名思想家密尔明确表示说,民主社会的真正危险不是来自无政府状态或是对变化的狂热,而是一种中国式的停滞不前和凝固不变。在科学史研究方面,似乎很少有人注意到,乌托邦的匮缺对科学思想的萎顿的影响。

“想像力”,是晚近出现的一个跨学科的重要概念。无庸讳言,我们整个民族缺乏政治想像力,也缺乏科学想像力。在一个传统的农耕社会里,最为人称道的中国式乌托邦,就是出于陶潜笔下的“桃花源”,以逃避主义体现小康的“和谐”社会。至晚清,有太平天国的《天朝田亩制度》,及后来康有为的《大同书》。虽然夹带一点西方文化的杂碎,但是,思想框架毕竟是儒家的、佛教的、东方的,有均等而无自由,有群体而无个人,与近代的普世价值观念仍然相隔甚远。毛泽东在上世纪五十年代为大跃进绘制蓝图时,曾作诗赞美“陶令”,倡导全国干部阅读的著作,就有康有为的《大同书》。

西方人的想像力,可以从荷马史诗和古希腊罗马神话得到最初的验证;而希腊城邦民主制度,则成为后世乌托邦主义者的政治想像的取之不尽的源泉。如果要编一部乌托邦史,恐怕还得从柏拉图的《理想国》算起;西方许多科学著作,其实都可以读作乌托邦著作的。比如卢梭的《社会契约论》,美国已故的政治学者莱迪·史坷拉就称之为“一种十九世纪的民主乌托邦”,这位流亡者的思想,被普遍认为是随后发生的法国大革命的燎原火种。至于马克思恩格斯合著的政治小册子《共产党宣言》就更为直接,它对未来的幻想与激情,烧红了二十世纪人类历史的大半个天空。革命并非臆想的产物,但是,各式乌托邦为它提前做好临产的准备,而且继而推动它的出生、成长和演变,倒是历史上的事实。可以说,只要有革命的地方就有乌托邦;或者反过来说,没有乌托邦的地方就没有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