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铃(第6/8页)

又是几天无聊的日子过去了。质夫这次从家里拿来的三百余元钱,将快完了。

他今年三月在东京帝国大学的经济学部,得了比较还好的成绩卒了业,马上就回国了一次。那时候他的意气还没有同现在一样地消沉。他以为有了学问,总能糊口,所以他到上海的时候,还并不觉得前途有什么悲观的地方。

阳历四月初的时候,正是阳春日暖的节季,他在上海的同大海似的复杂的社会里游走了几日,觉得上海的男男女女,穿的戴的都要比他高强数倍。当他回国的时候,他想中国人在帝国大学卒业的人并不多,所以他这一次回来,社会所占的位置定是不小的。及到上海住了几天之后,他才觉得自家是同一粒泥沙,混在金刚石库里的样子。中国的社会不但不知道学问是什么,简直把学校里出身的人看得同野马尘埃一般地小。他看看这些情形又好气又好笑,想马上仍旧回到日本来,但回想了一下:

“我终究是中国人,在日本总不能过一生的,既回来了,我且暂时寻一点事情干吧。”

他在上海有四五个朋友,都是在东京的时候或同过学或共过旅馆的挚友。一位姓M的是质夫初进高等学校时候的同住者,当质夫在那里看几何化学,预备高等学校功课的时候,M却早进了某大学的三年级。M因为不要自家去考的,所以日本话也不学,每天尽是去看电影,吃大菜。有一天晚上吃得酒醉醺醺回来,质夫还在那里念tangent,cotangent,sine,cosine(正切,余切,正弦,余弦),M嘴里含了一枝雪茄烟,对质夫说:

“质夫,你何苦,我今天快活极了。我在岳阳楼(东京的中国菜馆)里吃晚饭的时候,遇着了一位中国公使馆员。我替他付了菜饭钱,他就邀我到日本桥妓女家去逛了一次。唉,痛快痛快,我平生从没有这样欢乐的日子过。”

M话没有说完,就歪倒在席上睡了;从此之后,M便每天跑上公使馆去,有的时候到晚上十二点钟前后,他竟有坐汽车回来的日子。M说公使待他怎么好怎么好,他请公使和他的姨太太上什么地方去看戏吃饭。像这样的话,M日日来说的。

一年之后质夫转进了N市的高等学校,M却早回了国。有一天质夫在上海报上看见M的名氏,说他做了某洋行的经理。M在上海是大出风头的一个阔人了。质夫因为M是他的旧友,所以到上海住了两三天之后,去访问了一次。第一次去的时候,是午前十一点钟前后,门房回复他说:

“还没有起来。”

第二天午后质夫又去访问了一次,门房拿名片进去,质夫等了许多时候,那门房出来说:

“老爷出去了,请你有话就对我说。”

质夫把眼睛张了一张,把嘴唇咬了一口,吞了几口气,就对门房说:

“我另外没有别的事情。”

质夫更有两个至友是在C.P.书馆里当编辑的,本来是他的老同学。到上海之后,质夫也照例去访问了一次。这两位同学,因为多念了几年书,好像在社会上也没有十分的大势力,还各自守着一件藤青的哔叽洋服,脸上带着了一道绝望的微笑,温温和和地在C.P.书馆编辑所的会客室里接待他。质夫讲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就告辞了。到了晚上五点钟的时候,他的两位同学到旅馆里来看质夫,就同质夫到旅馆附近的一家北京菜馆去吃晚饭。他们两个让质夫点菜,质夫因为不晓得什么菜好,所以执意不点。他们两个就定了一个和菜,半斤黄酒。质夫问他们什么叫作和菜,他们笑着说:

“和菜你都不晓得吗?”

质夫还有一位朋友,是他在N高等学校时代同住过的N市医专的选科生。这一位朋友在N市的时候,是以吸纸烟贪睡出名的,他的房里都是黑而又短的吸残的纸烟头,每日睡在被窝里吸吸纸烟,唱几句不合板的“小东人”便是他的日课。他在四五年前回国之后,质夫看见报上天天只登他的广告。这一次质夫回到上海,问问旅馆里的茶房,茶房都争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