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夜

那一年,我因为想完成一篇以西湖及杭州市民气质为背景的小说的缘故,寄寓在里湖惠中旅馆的一间面湖的东首客室里过日子。从残夏的七月初头住起,一直住到了深秋的九月,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了,而我打算写的那篇小说,还是一个字也不曾着笔。或跑到旗下去喝喝酒,或上葛岭附近一带去爬爬山,或雇一只湖船,教它在南北两峰之间的湖面上荡漾荡漾,过日子是很快的,不知不觉地中间,在西湖上已经住了有一百来天了,在这一百来天里,我所得到的结果,除去认识了一位奇特的画家之外,便什么事情也没有半点儿做成。

我和他的第一次的相见,是在到杭州不久之后的一天晴爽的午后,这一天的天气实在是太美满了,一个人在旅馆的客室里觉得怎么也坐守不住。早晨从东南吹来的微风,扫净了一天的云翳,把头上的稍微有点湿润的汗珠揩了一下,正想朝东走过桥去的时候,我的背后却忽而来了一只铜栏小艇,那个划船的五十来岁的船家,也实在是风雅不过,听了他那一句兜我的言语,我觉得怎么也不能拂逆他的盛意了。他说:

“先生,今天是最好的西湖七月天,为什么不上三潭印月去吃点莲蓬雪藕?”

下船坐定之后,我也假装了风雅,笑着对船家说:

“船家,有两句诗在这里,你说好不好,叫作‘独立桥头闲似鹤,有人邀我吃莲蓬’。”

“先生真是出口成章,可惜现在没有府考道考了,否则放考出来,我们还可以来领取你一二百钱的赏钱哩。”

“哈哈,你倒是一位封建的遗孽。”

“怎么不是呢?看我虽则是这么的一个船家,倒也是前清的县学童生哩!”

这样地说说笑笑,船竟很快地到了三潭印月了,是在三潭印月的九曲桥头,我在这一天的午后,就遇到了这一位画家。

船到三潭印月的北码头后,我就教船家将划子系好,同我一同上去吃莲蓬去。离码头走了几步,转了几个弯,远远地在一处桥亭角上,却有一大堆划船的船家和游人围住在那里看什么东西。我也被挑动了好奇心,顺便就从桥头走上了长桥,走到了那一处众人正在围观的地方。挨将近去一看,在众人的围里却坐着一位风姿潇洒的画家静静地在朝了画布作画。他的年龄我看不出来,因为我立在他的背后,没有看见他的面部。但从背形上看去,他的身体却是很瘦削的。头上不消说是一头长而且黑的乱发。他若立起身来,我想他的身长总要比一般人的平均高度高一二寸,因为坐在矮矮的三脚架上的他的额部,还在我们四周立着围观者的肩胛之上。

我静静地立着,守视了他一会,并已将画上的景色和实物的自然比较对看了一阵。画布上画在那里的是从桥上看过去的一截堤柳、一棵大树,并在树后的半角楼房。上面空处,就是水和人的领域,再还是很淡很淡的一痕远山城市的微形。

他的笔触,虽则很柔婉,但是并不是纤弱无力的;调色也很明朗,不过并不是浅薄媚俗的。我看我们同时代者的画,也着实看得不少了,可是能达到像他这样的调和谐整地截取自然的地步的,却也不多。所以我就立定了主意,想暂时站在那里,等他朝转头来的时候,可以看一看他的面貌。这一个心愿,居然很快地就达到了,因为跟我上来立在我背后的那位船家似乎有点等得不耐烦起来的样子,竟放大了声音叫了我一声说:

“作诗的先生,我们还是去吃莲蓬去吧!”听到了这一声叫喊,围观者的眼睛都转视到我们的身上来了,本来是背朝着了我们在那里静心作画的这一位画家,也同吃了一惊似的朝转了身来。我心里倒感到了点羞臊和歉疚,所以就俯倒了头匆匆旋转身来,打算马上走开,可以避开众人的凝视。但是正将身体旋转了一半的时候,我探目一望,却看见了这位画家的也正在朝向转来的侧脸。他的鼻子很高,面形是长方形,但是面色却不甚好。不晓是什么缘故,从我匆匆的一眼看来觉得他的侧面的表情是很忧郁而不安定的,和他在画上表现在那里的神韵却完全是相反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