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铃(第2/8页)

他坐了郊外电车,一直到离最热闹的市街不远的有乐町才下车。在太阳光底下,在灰土很深的杂闹的街上走来走去走了一会,他觉得热起来了。进了一家冰激凌水果店的一层楼上坐下的时候,他呆呆地朝窗外的热闹的市街看了一忽。他觉得这乱杂的热闹、人和人的纠葛、繁华、堕落、男女、物品,和其他的一切东西,都与他完全没有关系的样子。吃了一杯冰激凌、一杯红茶,他便叫侍女过来付钱。他把钞票交给那位女的时候,看见了那侍女的五个红嫩的手指,一时的联想,就把他带到五年前头的一场悲喜剧中间上。

也是六月间黄梅雨后的时节,他那时候还在N市高等学校里念书。放暑假后,他的同学都回中国去了。他因为神经衰弱,不能耐长途的跋涉,所以便一个人到离N市不远的汤山温泉去过暑假。在深山里的这温泉场,暑中只有几个N市附近的富家的病弱儿女去避暑的。他那一天在梅雨晴后的烈日底下,沿了乱石(峻)岩的一条清溪,从硅石和泥沙结成的那条清洁的上山路,走到那温泉场的一家旅馆红叶馆的时候,已经是午后五点多钟了。洗了澡,吃了晚饭,喝了几杯啤酒,他日里的疲倦就使他睡着了。不知道睡了几个钟头,他那同沉在海底里似的酣睡,忽被一阵开纸壁门的声响所惊觉。他睁开了两只黑盈盈的眼睛,朝着纸壁门开响的地方一看,只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消瘦长方的脸上,装着一脸惊恐的形容,披散了漆黑的头发,长长地立在半开的纸壁门槛上。浮满在室内的苍黄的电灯光和她那披散的黑发,更映出了她的面色的苍白。她的一双瞳神黑得很、大得很的眼睛,张着了在那里注视质夫。她的灰白的嘴唇,全无血色,微微地颤动着,好像急得有话说不出来的样子。窗外的雷雨声、山间老树的咆哮声、门窗楼屋的震动声,充满了室中,质夫觉得好像在大海中遇着了暴风,船被打破了的样子。

深山的夜半,一个人在客房里,猛然醒来,遇见了这一场情景,质夫当然大吃了一惊。质夫与那少女呆呆地注视了一忽,那少女便走近质夫的床来,发了颤声,对质夫说:

“……对对不起……对不……起得很……在这……这半夜里来惊醒你。……可……可是今天我我的声气不好,偏偏母亲回去了的今晚,就发起这样大的风雨来。……我怕得很呀,我怕得很呀,是对不起得很……但是我请你今夜放我在这里过一夜,这样大的雷雨,我无论如何也不敢一个人住在间壁那样大的房里的。”

她讲完了这几句话,好像精神已经镇静起来了。脸上的惊恐的形容,去了一半,嫩白的颊上,忽然起了两个红晕。大约因为质夫呆呆地太看得出神了,所以她的眼角上,露了一点害羞的样子,把她那同米粉做成似的纤嫩的颈项,稍微动了一动,头也低下去了。当时只有二十一岁的质夫,同这样妙龄的少女还没有接触过,急得他额上胀出了一条青筋,格格地讲不出一句回话来。听她讲完了话,质夫才硬地开了口请她不要客气,请她不要在席上跪着,请她快到蓝绸的被上坐下。半吞半吐地说这些话的时候,质夫因为怕羞不过,想做出一番动作来,把他那怕羞的不自然的样子混过去,所以他一边说,一边就从被里站了起来,跑上屋子的角上去拿了几个座垫来摆在他的床边上。质夫俯了首,在座垫上坐下的时候,那少女却早在质夫的被上坐好了。她看质夫坐定后,又连接着对质夫说:

“我们家住在N市内。我因为染了神经衰弱症,所以学校里的暑假考也没有考,到此地来养病已经有一个多月了。我的母亲本来陪我在这里的,今天因为她想回家去看看家里的情形,才于午后下山去的。你在路上有没有遇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