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论个人的性格中影响其自身幸福的那一面,或论审慎(第3/3页)

审慎的人不愿意承受任何不是他的本分要求他承受的责任。他不会汲汲于与他无关的事务;他不是一个好管他人闲事的人;他不会自命为顾问或参议,说一些没人要求的意见。在尽其本分所容许的范围内,他只过问他自己的事情,他对许多人希望得到的那种愚蠢的满足感,即希望从看起来对他人怎样处理自己事务有些许影响力,而似乎得到的那种自以为重要的满足感,完全不感兴趣。他反对参与任何党派争议,压根儿讨厌党争,并且未必很主动地想听野心勃勃的声音,即使那野心称得上崇高伟大。当被指名要求时,他不会拒绝服务他的国家,但是,他不会勾结党羽、组成压力团体,逼迫国家接受他的服务。如果国家大事被其他某些人管理得好好的,而不需要麻烦他自己承担管理的责任,他将会觉得比较愉快。在他的心底里,享受不受干扰的安稳平静讨他喜欢的程度,不仅好过野心成功时可能得到的一切虚荣,而且也好过最伟大与最豪爽的行动完成时所得到的那种真正踏实的光荣。

总而言之,审慎,当只导向照顾自己个人的健康、财富、地位与名誉时,虽然它被认为是一种很值得尊敬的,甚至在某一程度上是一种和蔼可亲的品质,然而,它绝不会被认为是一种最令人钟爱,或最使人尊贵的美德。它会博得一定程度的冷静尊重,但似乎没有资格接受很热烈的敬爱或赞美。

贤明的行为,当被导向一些比照顾个人的健康、财富、地位与名誉更伟大高贵的目的时,经常被称为,而且也很适当地被称为审慎。我们谈论伟大的将领、伟大的政治家与伟大的立法者的审慎。在所有这些场合,审慎和许多更伟大、更了不起的美德结合在一起,包括英勇的气概、广博与强烈的慈悲心,以及对正义法则的神圣尊敬,并且所有这些性质,还获得某一适当程度的克己美德的支持。这种比较高级的审慎,当达到最高层次的完美境界时,必然含有卓越不凡的技巧、才干以及习惯或性向,能够适应每一个可能的情况,使一举一动都完美合宜。它必然以所有知性方面的长处,以及所有德行方面的优点,都达到最高层次的完美为前提。它是最好的头脑加上最好的良心。它是最完美无瑕的智慧结合最完美无瑕的德性。它很接近阿卡狄米亚学派(Academical)或逍遥学派(Peripatetic)[5]贤人的性格,就好像比较低级的审慎很接近伊壁鸠鲁学派(Epicurean)[6]贤人的性格那样。

单纯的不审慎,或单纯的缺乏照顾自己的能耐,对慷慨与慈悲的旁观者来说,是怜悯的对象;对感觉比较不敏锐的那些旁观者来说,则是忽视,或最坏,是蔑视的对象,但绝不会是憎恶或愤怒的对象。然而,当它和其他一些恶行结合在一起时,却会极端加重那些恶行原本就有的丑名与耻辱。狡猾的恶棍,他的机敏灵巧,虽然没能使他免于遭人强烈怀疑,不过,究竟使他得以免于遭到惩罚或明显的揭发,因此,太常使他在这世界上获得他一点儿也不值得的纵容。笨拙愚蠢的恶棍,由于缺乏这样的机敏灵巧,以致被定罪并被惩罚,则是世人普遍憎恶、蔑视与取笑的对象。在重大的罪行经常被放纵不罚的国家,各种最残酷凶狠的行为变成几乎司空见惯,不再能够让人民感觉到那种在严格执法的国家被普遍感觉到的厌恶。在这两种国家,什么叫做不公平,也许是一样的,但什么叫做不审慎,往往大不相同。在后一种国家,重大的罪行显然是重大的愚蠢行为。在前一种国家,重大的罪行却未必被认为是愚蠢的行为。在意大利,在16世纪的大部分时间里,暗杀、谋杀,甚至是背叛信赖的谋杀,在较高阶层的人们当中,似乎已经变得几乎司空见惯。恺撒·布吉亚(Caesar Borgia)[7]邀请四位在他附近的小国君主(这四位君主全都分别拥有他们自己的小独立国和小军队),到塞涅卡格尼亚(Senigaglia)[8]出席友谊大会,但是,当他们到达时,他便立即把他们全部杀死。此一无耻的行为,虽然在那充满罪恶的时代的确没得到社会的赞许,但似乎对那位行凶者的名誉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影响,更不用说会导致那位行凶者的灭亡。那发生在若干年后的灭亡,却是由于一些和此一罪行完全不相干的原因。当恺撒·布吉亚干下此一罪行时,马基雅维里(Machiavel)[9]即使就他所处的那个时代的标准来说,他无疑也不是一个道德最善良的人),正担任佛罗伦萨共和国的公使,被派驻在恺撒·布吉亚的宫廷里。他为这罪行写了一个很周详的报告,用字遣词非常干净利落、优雅单纯,就像他的所有其他著作那样。他很冷静地谈论这罪行;对恺撒·布吉亚用以干出这罪行的机巧灵敏,表示喜欢;对那四位受难者的轻易中计与懦弱,表示不齿;对他们的不幸横死,一点儿也不怜悯;对行凶杀害他们的人的残忍与虚伪,一点儿也不觉得愤慨。伟大的征服者的狂暴与不义,时常受到人们愚蠢的赞叹;小偷、小盗与不起眼的杀人犯的狂暴与不义,却总是受到蔑视、嫌弃,甚至极端厌恶。前一种行为,虽然它们是千百倍的比较邪恶与有害,然而,当它们成功时,却往往被当作是最英勇恢弘的丰功伟业。后一种行为,却总是被人们,怀着反感与憎恶,视为最低贱且最没有价值的那一种人才做得出的愚蠢行为和罪行。前一种行为的不义,无疑至少和后一种行为的不义一样的大,但是,前者的愚蠢与不审慎,显然没有这么大。一个邪恶卑鄙但有才干的人,时常在这世上享有比他应当得到的更多的好名声。一个邪恶卑鄙的笨蛋,却总会被认为是所有人类中那最可憎也最下贱的人。正如审慎,加上其他一些美德,是最高贵的人品,不审慎,加上其他一些恶行,便是最低劣的人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