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断片(1865—1868) 第一章(第2/20页)

只有在孤独中,一个人才能充分发挥自己潜在的力量。他可以自由支配时间,没有不可避免的干扰——这是一件大事。一旦感到厌烦,疲倦,他可以立即拿起帽子,找人闲聊,一起休息。只要走到街上,那里便有川流不息的人群,那永无尽头、变化不定、又永远不变的人流,它五光十色,像天上的彩虹,又像灰白的浪花,整天熙熙攘攘,嘈杂喧哗。你像艺术家一样欣赏着这生活之流,仿佛在参观画展,这正因为你跟它没有利害关系。一切都与你无关,你无求于人,也不需要什么。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到十一点已饥肠辘辘,于是走进一家大饭店吃早餐——昨晚这里客满了,我未能借到房间。餐厅里坐着一对英国夫妇,两人之间隔着一张《泰晤士报》,还有一个法国人,大约三十岁,是最近刚在形成的一种新典型:高大,臃肿,白皮肤,淡黄头发,满身肥肉,看来,如果宽松的大衣和质地柔软的裤子允许,他还会像温室中的肉冻一样融化扩大。这一定是哪个股票大王的儿子,或者共和帝国的贵族。他吃得没精打采,似乎对自己的早餐毫无胃口,只是在完成任务;由此看来,他已吃了好久,有些厌倦了。

这个典型从前在法国几乎并不存在,它是在路易-菲力普时代开始崭露头角的,直到最近十五年才终于兴旺发达。它面目可憎,令人厌恶,不过法国人也许还以此为荣。饭馆酒肆中的享乐生活,不致使英国人和俄国人的体型像法国人那么变丑。福克斯们和谢立丹们背地里都能吃能喝,然而他们还是原来的福克斯4和谢立丹5。法国人只有在筵席的文学方面,才既能显示他们精于饮食之道的深刻知识和制定菜名的雄辩口才,又不致自食恶果。在谈到宴会、调料、口味时,没有一个民族会讲得那么多;但这无非是玩弄辞藻,舞文弄墨。实际的暴食和纵酒却害苦了法国人,把他们弄得面目全非……他们的身体受不了。法国人在五花八门的风流韵事中能保持原状,安然无恙,这是因为这种情欲符合他们的民族气质——爱情既是他们的弱点,也是他们的长处。

“您要甜食吗?”堂馆问法国人,显然对他比对我们格外尊敬。

那位年轻先生这时正把食物装进肚里,因此慢条斯理地抬起忧郁而困倦的眼睛,对堂馆说道:

“我还不知道。”然后想了想,又道:“一客糖梨!”

英国人在所有这段时间里,都在报纸的屏风后面一声不吭地吃着,现在突然抬起了头,说道:

“我也要一客!”

堂倌端来了两客糖梨,给了英国人一客;但英国人怒气冲冲地提出一了抗议:

“不对!我只是要点喝的东西!”6

原来他只是想喝点什么。喝完后他站了起来,这时我才发现他穿的是孩子穿的夹克衫或羊毛短上衣,淡棕颜色,下面是浅色紧身裤,靠近皮鞋的裤管全都皱了。夫人也站了起来——她的身子是慢慢升高的,站直以后便变得非常高;然后她挽着矮丈夫的胳臂走了。

我不禁含笑目送他们出门,但毫无恶意;在我看来,他们还比我旁边那位先生(在夫人离开后,他已解开了坎肩上的第三颗纽扣)顺眼十倍。

巴塞尔

莱茵河是天然的分界线,但它什么也没分开,只是把巴塞尔分成了两部分7,而这两部分同样枯燥乏味,难以言喻。这儿的一切都笼罩在三重的枯燥(德国的,商业的,瑞士的)中。毫不奇怪,在巴塞尔构思的唯一艺术品是《死的跳舞》8;这里除了死者,没有人快活,尽管德国居民热爱音乐,那也是庄严的宗教音乐。

这是一个流动的城市,大家经过这儿,但是谁也不愿留下,除了经纪人和较高级的货车租赁业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