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克利亚济马河上的弗拉基米尔(1838—1839) 第二十章(第4/8页)

可怜的萨莎,你是被农奴制玷污的,丑恶的、该死的俄罗斯生活的可怜的牺牲者,你用死获得了自由!但你还是比别人幸福得多,在公爵夫人家严酷的奴隶生活中,你遇到了一位好友,你无限爱她,在你死后,她的友谊一直伴送你到墓地。她为你流了许多眼泪,直到临终前不久,还在回忆你,怀念你,因为你是她童年生活中唯一光辉的形象!

……两个年轻姑娘(萨莎大一些)每天起得很早,大家都还睡着,她们就走到户外,在晴朗的天空下一起读福音书,一起祈祷。她们为公爵夫人和女伴祷告,祈求上帝打开她们的心灵;为了让自己经受考验,她们整整几个礼拜不吃肉,幻想着修道院和死后的生活。

这种神秘主义适合少年的特点,适合那种年龄,在这种年龄,一切都还是秘密,一切都还是宗教奇迹剧,逐渐苏醒的思想还没有透过清晨的迷雾,射出明朗的光芒,而雾也还没有被经验和欲望所驱散。

后来在恬静、安谧的时刻,我常爱谛听这种童年的祈祷,它是一个人的广阔生活的起点,又是另一个人的不幸生命的终点。在荒凉的院子中,那个被粗暴的恩惠所玷辱的孤儿,那个被毫无出路的地位所玷辱的奴隶,为了自己的压迫者的灵魂向上帝祈求,这情景使我心头充满了怜悯,罕见的平静降临到了我的心灵中。

这个纯洁优雅的少女,在公爵夫人那荒谬的家庭中,没有引起任何亲族的重视,然而却在教堂执事和萨莎那里,也在全体仆役中间,赢得了热烈的同情和爱护。这些普通人不仅把她看作一个善良和蔼的小姐,而且在她身上看到了一种崇高的气质,这使大家敬重她,信赖她。在公爵夫人府上,女孩子们出嫁时,都要求她亲手替她们别上一条丝带等等。一个年轻使女,我记得名叫叶连娜,突然感到胸口刺痛,后来发现是严重的肋膜炎,已无法治愈,于是去请神父。女孩子怕极了,问母亲是不是毫无指望了;母亲一边啼泣,一边对她说:上帝马上要召她回去了。这时病人扑在母亲怀中痛哭,要求见见小姐,让她亲自用神像祝福她超升天国。她来后,病人攥住她的手,按在自己嘴唇上,反复说:“为我祈祷吧,祈祷吧!”年轻的姑娘自己也泪痕满面,开始小声祈祷——病人就在祈祷声中逝世了。大家围住病床,跪在地上画十字,她替她合上眼皮,吻了冰冷的额角,这才走出房间。4

除非枯燥无味、碌碌无能的人,才没有这种充满幻想的时期,这样的人与软弱无力、萎靡不振的病夫同样可怜,在这些病夫身上,神秘主义会越过青年时期而永远存在。但我们这个具有现实性格的时代,不会发生这种情形,只是19世纪的“世俗影响”怎么能渗入公爵夫人那密不通风的家呢?

裂缝终于出现了。

柯尔切瓦的表姐有时也到公爵夫人府上做客,她爱“小表妹”,正如人们特别爱不幸的孩子,但她并不了解她。后来发现了她不平凡的性格,才大为惊讶,几乎感到惶恐,她是容易激动的,马上决定改变不关心的态度。她向我要雨果、巴尔扎克或任何作家的新作品,对我说:“小表妹是个天才,我们应该帮助她的发展!”

“大表姐”(提起这称呼,我想起她瘦小的身材,不能不哑然失笑)一下子把什么都讲给了她的小朋友听:她自己头脑中想过的一切,席勒和卢梭的思想,那种来源于我的革命观点,以及来源于她本人的钟情的少女的理想。后来她又偷偷把许多法国小说和诗歌拿给她看。这些书大部分是1830年后出版的,它们尽管有各种缺点,对思想却是强大的冲击,足以使年轻的心灵领受火与勇气的洗礼。在那时的小说和故事,诗篇和歌曲中,不论作者是否意识到,处处强烈地跳动着社会的脉搏,处处暴露出社会的疮疤,处处能听到饥寒交迫的无辜者被奴役被压迫的呻吟;那时这种呻吟和抱怨还没有被当作罪行而加以防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