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监狱与流放(1834—1838) 第十三章(第6/8页)

受难周还在等待自己的路加或马太15……不过他们必须知道,刽子手们会一个接一个给带到历史的耻辱柱前示众,在那里留下自己的名字。这将成为尼古拉皇朝的肖像画廊,与1812年将领的画廊遥遥相对16。

穆拉维约夫对待犯人态度粗野,用下流话辱骂他们。有一次他大发雷霆,竟然走到采哈诺维奇面前,想当胸揪他的衣服,也许还想打他,可是在戴镣铐的犯人的目光逼视下,他退缩了,改变了声调。

我猜想得到,这目光应该是怎样的。事隔三年,他讲起当时的情形,眼睛还炯炯逼人,额角和扭歪的脖子上青筋突起。

“您上了锁链,还能干什么呢?”

“我可以用牙齿咬他,用脑瓜顶他,用铁链打他。”他颤抖着说。

采哈诺维奇起先被流放到上图里耶,这是彼尔姆省最偏僻的城市之一,位于乌拉尔深山里,常年积雪,远离一切交通要道,冬季几乎与外界隔绝。不言而喻,上图里耶的居住条件,比鄂木斯克或克拉斯诺亚尔斯克更坏。采哈诺维奇孑然一身,在那里研究自然科学,从乌拉尔山上采集稀有植物,后来获得批准移居彼尔姆;这对他说来,处境已算有所改善了:他重又听到了自己的语言,会见了不幸的同志们。他的妻子留在立陶宛,写信给他,要从维尔诺省步行来探望他……他在等她。

当我出乎意外被调往维亚特卡时,我去向采哈诺维奇告别。他住的小房间几乎空无一物;一只破旧的小皮箱放在寒碜的床边,一张木板钉成的桌子,一把椅子,这便是他的全部家具,它们使我想起克鲁季茨兵营的隐修室。

我要离开的消息使他非常伤心,但他已经习惯了一切不幸的遭遇,因此过不一会儿,便露出了几乎是欢快的笑容,对我说道:

“我之所以爱好大自然,就因为不论你给弄到哪里,谁也无法剥夺你享受大自然的权利。”

我想留点什么给他作纪念,从衬衣上拉下一粒小小的袖扣,请他收下。

“它不适合我的衬衣,”他对我说,“但我要把它保存到生命的最后一息,带着它走进坟墓。”

然后他想了想,突然走去翻箱子,找出了一只小袋子,从里边掏出一条很别致的 小铁链,拉下几节,一边递给我一边说:

“这链条对我是很宝贵的,它与我另一时期一些最神圣的回忆联系在一起;我不能把它全部给您,只能给您几节。我从未想到,我这个立陶宛的流放者17会把它们送给俄罗斯的流放者。”

我拥抱了他,与他告别。

“您什么时候动身?”他问。

“明天早上,但我不要您送行,我屋里已有一个宪兵一刻不离地守着了。”

“那么,祝您一路平安,未来比我幸福。”

第二天早上九时,警察局长就到了我的住所,催我动身。彼尔姆的宪兵比克鲁季茨的驯服得多,他并不掩饰他的欢乐:在三百五十俄里的路上,他不愁没有酒喝了。一切准备就绪,我无意间抬头望望街上,忽然发现采哈诺维奇走过,我奔到窗口。

“啊,多谢上帝,”他说,“我已经来回走了四次,想哪怕跟您远远告别一下也好,可您总不转过脸来。”

我热泪盈眶,感谢了他。这温柔的、女性般的关怀深深打动了我;没有这奇遇,我对彼尔姆就毫不留恋了。

……从彼尔姆动身后,第二天黎明起,天下大雨了,雨一刻不停,下了一整天,在森林地带这是常有的。二时左右,我们到达了维亚特卡一个贫苦荒凉的山村。这一带没有驿站,只有一些不识字的沃恰克人在代行站长的职务,他们打开驿马使用证,看看上面盖的是一个印还是两个印,嘴里喊着“很快,很快!”立刻动手套马了,比有站长的地方还快一倍。我想烘干衣服,烤一下火,吃点东西。彼尔姆的宪兵同意我的提议,决定休息一两个小时。这一切是进村前讲好的。可是我走进黑洞洞的、不通风的农舍一问,才知道这儿什么也弄不到,甚至五俄里内没有一家饭铺;我有些惘然,打算立刻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