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育儿室和大学(1812—1834) 第一章(第4/9页)

十五六年以后,这位村长还活着。他有时也到莫斯科来,但头发已经雪白,而且秃了。他一来,我母亲总要招待他喝茶,与他一起回忆1812年冬季的经历:她怎样怕他,他们怎样彼此不了解,怎样为帕维尔·伊万诺维奇的丧事奔忙。老头子还像当年一样,管我母亲叫尤莉莎·伊万诺夫娜,不叫她路易莎,还讲我当时怎样一点不怕他的大胡子,常要他抱我。

后来我们从雅罗斯拉夫尔省迁至特维尔省,过了一年,又终于搬回了莫斯科。这时,我的伯父22从瑞典回来了,他本来在威斯特伐利亚23任公使,后来不知怎么投奔了贝纳多特24。他与我们住的是一幢房子。

大火的遗迹,我至今仍依稀记得一些,它们一直保留到20年代初期。不少深宅大院成了一片废墟,没有窗框,没有屋顶,墙坍壁倒,围墙中间空空荡荡,只剩下一些炉灶和烟囱。

莫斯科大火,博罗季诺战役25,别列津纳26,攻占巴黎,这一切便是我的摇篮曲,我的童话,我的《伊利亚特》和《奥德赛》。我的母亲和我家的仆人,我的父亲和薇拉·阿尔达莫诺夫娜,经常想起这个恐怖的时代,不但记忆犹新,又来得这么近,这么猝不及防,给他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后来,战罢归来的将领和军官逐渐汇集莫斯科。我父亲在伊斯梅洛夫团的老同事,现在作为刚刚收场的血战的参与者,满载着荣誉,时常光临我家。他们经过一番搏斗之后,坐下来谈论自己的丰功伟绩了。这确实是彼得堡时期最光辉灿烂的一页;力量的觉醒带来了新的生活,工作和操劳似乎都被推到了明天,它们那么单调乏味,今天大家只想痛饮胜利的美酒。

这时期除了薇拉·阿尔达莫诺夫娜讲的以外,我还听到不少战争的故事。米洛拉多维奇伯爵27讲的,我最爱听。他谈话娓娓动人,表情鲜明,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不止一次我是躺在他背后的沙发上,听着他的故事入睡的。

处在这样的环境中,不言而喻,我成了狂热的爱国者,立志当一名军人。但是单一的民族主义感情,从来不会不出纰漏,它就使我犯了下述错误。经常出入我家的客人中,有一位坎索纳伯爵,他是法国流亡者,在俄军服役,担任中将。作为极端保皇党分子,他参加过著名的庆典28,这一天法王的走卒践踏了人民的帽徽,而玛丽-安托瓦内特29举杯祝贺革命的覆亡。坎索纳伯爵生得高高瘦瘦的,身材匀称,头发花白,是个彬彬有礼、温文尔雅的老人。在巴黎,爵位等待着他,他已经去祝贺过路易十八30的登基典礼,现在回到俄国来出售领地。不幸得很,我只得承认,这全体俄国将领中最令人尊敬的一位,在我面前谈到了战争。

“这么说,您是跟我们打过仗的?”我天真地问他。

“不,好孩子,不,我是在俄军中服务。”31

“怎么,”我说,“您是法国人,却在我们的军队中干事?这不可能!”

我的父亲严厉地瞪了我一眼,我没敢再讲。伯爵英勇地挽回了这个僵局,回头对我父亲说,他“很赞赏这种爱国主义感情”。但是我的父亲不赞赏,伯爵走后,他狠狠训斥了我:“你就是这么冒失,乱讲话,这种事你不懂,目前也不可能懂得。伯爵是出于对自己的皇上的忠诚,才为我们的皇上打仗的。”确实,我不理解这一点。

我的父亲曾旅居国外十二年,他的三哥更久。他们企图按照西欧方式建立一种生活,既要所费不多,又足以保持一切俄国式的舒适条件。这种生活没有建立成功,原因可能是他们安排不善,也可能是俄国地主的天性占了上风,压倒了外国的生活习惯。我们是个大家庭,产业没有分开,大批的家仆住在底层,因而具备了混乱的一切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