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莫比·迪克(第4/5页)

这种偏执狂也许不是在他肢体伤残的当时就马上产生的。在他手里拿着刀子,向怪物冲去的时候,他只是为了发泄一下突如其来的狂热仇恨,当他遭受失去一条腿的打击时,他也许感到的只是身体被撕裂的剧痛,仅此而已。但是,当这次冲突迫使他返航回家,在长达数月的时间里,一天又一天,一周又一周,亚哈和痛苦一起直挺挺躺在一张吊铺上,在仲冬天气中绕过那沉闷的寒风呼啸的巴塔哥尼亚角;在那时,他撕裂的身体和被深深砍伤的灵魂,这两者的痛苦才彼此渗透,融合在一起,从而使他发疯了。只是从那时起,在返航途中,在那次遭遇之后,最终的偏执狂才攫住了他。从一件事实就可以肯定这一点,一路上他会不时地胡言乱语,尽管失去了一条腿,可在他那埃及人一般的胸膛里,依然潜藏着如此大的活力,而且这活力因他的精神错乱而越发增强了,以至于在航行时,在他躺在吊铺里说胡话时,他的副手们被迫要把他紧紧地捆起来。他穿着疯子穿的拘束衣,随着大风引起的剧烈震动而滚来滚去。当船驶入好受些的纬度,随着和风展开翼帆,飘过平静的热带海面,从各种迹象看来,这老人的精神错乱似乎都随着合恩角的巨浪留在了后面,他从黑暗的小窝里出来了,来到幸福的阳光和空气里。甚至在那时,他就恢复了坚定冷静的神态,尽管脸色苍白,他重新冷静地下达命令,他的副手们全都感谢上帝,这场可怕的疯狂终于过去了;甚至在那时,亚哈那隐藏起来的自我依然在胡言乱语。人类的疯狂往往是一种极其狡猾奸诈的东西。当你以为它溜走了,实际上它可能只是换成了一种更为微妙的形式。亚哈十足的精神失常没有消退,而是越来越深地收缩起来;就像高贵的北方巨人哈得逊河,流过狭窄但深不可测的高原峡谷时,水势也从不会衰退。正如他的偏执狂进入收敛状态时,他那显而易见的疯狂一点也没有消退一样,在他那显而易见的疯狂中,他那了不起的天生的智力也一点没有减弱。以前那活生生的力量,现在变成了活生生的工具。如果这个狂乱的比喻能够成立的话,那就是他的健全理智遭到了这种特定的精神错乱的猛攻,并被席卷而去,从而将它所有的大炮都对准了使其疯狂的目标。于是,亚哈远不是失去了他的力量,而是现在拥有了一千倍的力量,来对付他神志清醒时设法达成的任何合理的目标。

说得够多了的。然而亚哈那更大、更阴暗、更深的部分还没有提到。不过,要想将深奥的东西变得通俗化是徒劳的,而且所有的真理都是深奥的。从我们所占据的这个有尖顶的克吕尼宫的中心盘旋而下吧——无论它有多么壮丽奇妙,现在都离开它吧——走你们的路吧,你们这些高贵得多也悲哀得多的灵魂,向罗马人的巨大浴场走去吧;在人类奇异高塔下的地底深处,是人类宏伟壮丽的根,人类全部令人敬畏的本质,盘根错节,端坐在那里;一件埋葬在古代遗址下面的古董,安置在残破的躯干之上!就这样,众神便拿一个残破的宝座嘲笑那被俘为囚的君王;就这样,他像一根女像柱一样,耐心地坐着,在僵硬的额头上支撑着年代久远的柱上楣构。盘旋而下吧,你们这些高贵得多也悲哀得多的灵魂!去问一问那位高傲而悲哀的君王!何其相似的家族!是的,是他生养了你们,你们这些流亡的年轻贵胄;从你们严厉的祖先,才能获取那古老的王室机密。

如今,亚哈心里也已经瞥见了这一点,那就是:我所有的手段都是出于理智,我的动机和目标才是出于疯狂。但是,没有力量消灭、改变或是避开这一事实,他也同样知道他的确向别人长期隐瞒了这个事实,在某种程度上,至今依然如此。不过,这种隐瞒仅受制于他的认知能力,和他的意志无关。然而,他隐瞒得如此巧妙,以至于当他最终用假腿走上岸的时候,所有楠塔基特人都不会多想,只会自然地为他感到悲哀,他虽然伤及了要害,也不过是赶上了一场可怕的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