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莫比·迪克(第3/5页)

于是,这样的奇迹就变得耳熟能详了,人们还知道,在遭受反复的猛烈攻击之后,白鲸依然能逃脱性命;用不着大惊小怪,有些捕鲸者的迷信便会更进一步了,他们宣称莫比·迪克不仅无处不在,而且永生不死(因为永生不过是在时间中的无处不在);因此,尽管身体两侧还插着林立的鱼枪,它依然会毫无伤损地游走;如果它真的能被刺得浓血直喷,这般景象也不过是可怕的骗局,因为在数百里外毫无血迹的巨浪中,它那洁白无染的喷水又会再次出现。

但是,即便撇开这些超自然的推测,这个怪物的身体构造和无可置疑的特征,也足以用非同寻常的力量打动人们的想象力。因为,使它大大有别于其他抹香鲸的,倒不是它那罕有的巨大身躯,而是我在别处提到过的——它有一个很特别的有皱褶的白脑门,和一个高耸如金字塔的白色背峰。这些是它的显著特征,凭借这些标志,即便在无边无际、地图上没有标明的海域,隔着很远的距离,那些熟悉它的人也会辨认出它来。

它身体的其他部分布满了条纹斑点和同样颜色的大理石花纹,因而终至于获得了白鲸这个独特称号。如果在中午时分,看到它滑过深蓝色的海水,留下一道满是奶油般泡沫的乳白色尾波,闪耀着点点金色的光芒,这生动的外观便佐证了这个称号的确名副其实。

很大程度上,赋予这头鲸鱼以天生的恐怖色彩的,并不是它非比寻常的庞大身躯,也不是它引人注目的颜色,更不是它变形的歪下巴,而是那种无可比拟、智计百出的恶毒,根据某些具体的报道,它在进攻中一再体现出这种恶意。除了这些以外,它每每都能狡猾地撤退,这一点也许最令人丧胆。因为,在从那些狂喜的追猎者前面游过时,它会露出明显惊慌的迹象,可是有好几次它又突然转回身,向追猎者猛扑,不是把他们的小艇弄得粉碎,就是把他们吓得惊慌失措,逃回大船。

为了追击它,已有数人丧生,但是类似的不幸,在岸上却很少有消息传开,在捕鲸业也绝非什么不寻常的事。而且,大家认为,在大多数情况下,这似乎正是白鲸用心险恶的预谋,每一个因为它而肢体伤残或是失去性命的人,都并不完全是被一种无智能的力量所伤。

那么想一想吧,当这些不顾一切的猎鲸者,从被嚼得粉碎的小艇残片中,从被撕碎的伙伴们正在下沉的肢体中,泅出那巨鲸在可怕的愤怒中喷射出来的白色凝乳,来到那仿佛迎着新生儿或新娘微笑的、宁静得令人气恼的阳光之下,他们心中该激起怎样令人神智混乱的熊熊怒火。

船长周围的三艘小艇全部碎裂,桨和人都在海流中旋转,只有他这个船长从破烂的小艇头抓起一把刀子,冲向鲸鱼,就像一个阿肯色州人在决斗中扑向敌人一样,盲目地想要用六寸长的刀刃,去结果鲸鱼深不可测的性命。那个船长就是亚哈。这时,莫比·迪克镰刀状的下巴从他底下突然横扫过来,割断了亚哈的一条腿,就像收割机割断了田野中的一根草叶。就是裹头巾的土耳其人、雇来的威尼斯人或马来人,也不会以更为明显的恶意来袭击他。那么,几乎没有什么理由怀疑,自打那次几乎使他丧命的遭遇以后,亚哈就对这头鲸鱼怀上了疯狂的复仇之心,他在自己狂乱的病态心理中越陷越深,终于使他不但将自己全部身体上的痛苦,而且还有他全部心智和精神上的愤怒,都算在了白鲸头上。游在他前面的白鲸成了所有恶毒力量的偏执狂的化身,一些思想深沉的人会感觉它一直在侵蚀自己的内部,直到自己只剩下半颗心半拉肺苟延残喘。那不可捉摸的恶意从一开始就存在,甚至现代的基督徒也将世界的一半归于它的统治。古代东方的拜蛇教敬奉魔鬼的雕像——亚哈可不像他们那样屈膝膜拜,而是将这一观念精神错乱地转化成了可怕的白鲸,尽管身有残疾,他依然要与之对峙。所有最极端的疯狂与折磨,所有能搅起事物残渣的东西,所有含有恶意的真实,所有让人绞尽脑汁身心疲惫的东西,所有生命和思想中微妙的魔鬼崇拜,所有邪恶,对于疯狂的亚哈来说,都明显体现在莫比·迪克身上,对它的攻击也就势在必行了。他把整个人类自亚当以来的全部愤怒和仇恨都堆积在那头鲸鱼的白色背峰上,而他的胸膛就仿佛成了一门迫击炮,他用自己灼热的心做炮弹向它轰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