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骷髅(第5/7页)

“老爷,我看您的样子,”她又说起来,“您是很可怜我的。不过,您不要太可怜我吧,真的!比如,我可以告诉您:就是现在,我有时候还……您还记得吧,我以前是多么快活的?是一个活泼姑娘哩!……您猜怎么样?就是现在我还唱歌呢。”

“唱歌?……你?”

“是的,唱歌,唱古老的歌、轮舞歌、覆盘歌、圣歌、各种各样的歌!我以前会唱很多歌嘛,现在还没有忘记,只是不唱伴舞歌了——在我现在的情况下唱伴舞歌没有用处。”

“你怎样唱呢?……在心里唱吗?”

“也在心里唱,也唱出声来。大声唱我是不行的,可是总能叫人听得清。我刚才对您说过:有一个小姑娘常到我这儿来,是一个聪明伶俐的孤儿。我就教她唱歌,她已经跟我学会了四支歌儿。您也许不相信吧?等一等,我这就给您唱……”

露凯丽娅鼓了鼓劲儿……我一想到这个半死的人要唱歌了,不由得产生一种恐怖感。但是不等我把话说出来,就有一种悠长、微弱、但清晰而准确的声音在我耳边颤动起来……紧接着是第二个音,第三个音。露凯丽娅唱的是“在牧场上……”她唱的时候,没有改变那石头般的脸的表情,甚至眼睛也一动不动。然而那又可怜又费劲、像一缕轻烟似的颤动着的嗓门儿却异常动听,她是多么想把全部心曲倾吐出来……我已经不感到恐怖,而是产生了一种说不出的痛心和怜惜感。

“哎呀,我不能唱了!”她突然说,“没有劲儿了……我看见您非常高兴。”

她闭上了眼睛。

我把一只手按到她那细细的、冷冰冰的手指上……她朝我看了看——她那像古代雕像一般带金色睫毛的黑黑的眼睑就又闭上了。过了一小会儿,那眼睑在幽暗中闪出亮光……是泪水把眼睑打湿了。

我依然一动没有动。

“我这人真是的!”露凯丽娅突然用出人意料的劲儿说,并且睁大了眼睛,拼命要把眼里的泪水眨巴掉。“这不难为情吗?我这是怎么啦?我很久没有这样了……自从去年春天瓦西里·波里亚科夫来看我那一天以后,就再也没有这样过。他坐在这儿跟我说话的时候,我倒没有什么;可是等他一走,我一个人哭得好厉害呀!不知从哪里来的那么多眼泪!……不过,我们女人的眼泪本来就是不值钱的。老爷,”露凯丽娅又说,“您大概有手帕……不要讨厌我,替我擦擦眼泪吧。”

我连忙满足了她的要求,并且把手帕留给了她。起初她不肯要……她说:“我要这样的礼物做什么?”手帕是很普通的,但是又白又干净。后来她用瘦弱的手指头把手帕抓住,就再也不放开了。我们俩都在黑暗中,等我习惯了黑暗,就能清楚地看出她的面貌,甚至能看出透过她脸上的青铜色显露出来的微微的红晕,能够在这张脸上看出——至少我觉得是这样——过去美貌的痕迹。

“老爷,您刚才问我,”露凯丽娅又说起来,“我是不是天天睡觉?我确实睡得很少,可是每次睡着了都会做梦,都是好梦!我从来不梦见自己生病,我在梦里总是非常健康、非常年轻的……只是有一点很痛苦:等我醒过来,就想好好地舒展一下,可是浑身就像被铐住了。有一回我做的梦可美妙哩!要不要我讲给您听听?……好,您听我说说……我梦见,我好像站在田野里,周围都是黑麦,高高的,金灿灿的,都已经熟透了!我好像带着一条火红色的狗,这狗凶得不得了,老是想咬我。我手里好像有一把镰刀,而且不是普通的镰刀,简直像月亮,也就是像镰刀时的月亮。我就是要用这月亮把黑麦割完。可是我热得非常难受,而且月亮照得我眼睛发花,所以我感到懒洋洋的;我周围长着许多矢车菊,那么大的矢车菊!而且所有的矢车菊都朝我转过头来。于是我想:我来采些矢车菊吧;瓦西里说定要来的——那我就先给自己编一个花冠,然后再割黑麦还来得及。我就开始采矢车菊,可是矢车菊一到我指头中间就消失了,就是采不到!我的花冠怎么也编不成。而且这时候我听到有人向我走来,走得很近了,并且叫我:‘露凯丽娅!露凯丽娅!……’我心想:‘哎呀,糟糕,来不及了!管它呢,我就把这月亮戴到头上,代替矢车菊吧。’我就像戴头巾一样把月亮戴到头上,我浑身立刻大放光辉,把周围田野全照亮了。我一看,有一个人从麦穗顶上快步向我走来——不过不是瓦西里,竟是基督降临!为什么我认出这是基督,那我说不上来——画像上的基督并不是这样的——不过这就是基督!没有胡子,高高的,年纪很轻,一身白衣服——只有腰带是金色的——他向我伸过手来,说:‘不要怕,我的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姑娘,跟我走吧!你要到我的天国里去跳轮舞,还要唱天堂的歌儿。’于是我紧紧贴住他的手!我的狗立刻贴到我的腿上……于是我们顿时飞腾起来!他在前面……他在空中展开翅膀,那翅膀像海鸥翅膀一样长——我就跟着他!那狗就只好离开我了。这时我才明白,这狗就是我的病,是不会去天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