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 手

最初刊于《现代人》杂志,1850 年第11 期。在《现代人》杂志编辑部得到高度的评价,屠格涅夫给维亚尔多的信中,也称作品的成功超过了他的预料。

不大的科洛托夫村原来属于一个女地主(那个女地主因为生性又凶恶又厉害,在附近一带得了一个外号叫“刮婆”,真名字倒是失传了),现在归彼得堡的一个德国人了。这个村子在一面光秃秃的山坡上,被一条可怕的冲沟从上到下切开。这条被冲得坑坑坎坎的深沟像无底深渊似的张着大嘴,弯弯曲曲地从街道中心通过,比河流更无情地——河上至少可以架桥——将可怜的小村子分为两半。几丛瘦弱的爆竹柳挂在沙质沟坡上。在干干的、像黄铜一般的沟底,是一块块老大的黏土质石板。景象不怎么美观,这是不用说的。然而附近所有的人都十分熟悉到科洛托夫村的道路,他们很喜欢常常到这里来。

在冲沟的顶头上,在离像小裂缝似的冲沟开头处才几步远的地方,有一座四方形的小木屋,孤零零的,跟其他房屋都不在一起。屋顶盖的是麦秸,还有一个烟囱。一扇窗子像一只锐利的眼睛似的望着冲沟,在冬天的晚上,老远就可以在朦胧的寒雾中看见这扇有灯光的窗户,它像指路星似的对许多过路的庄稼人闪烁着。小屋的门框上钉着一块蓝色木牌。这小屋是一家酒店,名叫“安乐居”。这家酒店里卖的酒不见得比规定的价格便宜,然而来的顾客却比附近所有同类店铺的顾客多得多。其原因就在于酒店老板尼古拉·伊凡内奇。

尼古拉·伊凡内奇当年是一个面颊红润、一头鬈发的挺拔小伙子,现在已经是一个异常肥胖、白了头发的男子,肉嘟嘟的脸,精明而和善的眼睛,油光光的额头上一道道的皱纹——他在科洛托夫村已经住了二十多年了。尼古拉·伊凡内奇同大多数酒店老板一样,是一个机灵和有心计的人。他并不特别殷勤,也不是特别能说会道,却有吸引顾客、留住顾客的本领,顾客坐在他的柜台前,在这位慢性子的老板那虽然非常锐利,却安详而亲切的目光之下,不知为什么都感到愉快。他有很多正确的见解。他又熟悉地主们的生活,又熟悉农民和市民的生活。在别人遇到困难的时候,他会给别人出很不错的主意,但他是一个小心谨慎和自私的人,因此宁可站在一边,只是随随便便、似乎毫无用意地说说一些看法,让自己的顾客——而且是他喜欢的顾客——明白明白事理。

他对于俄国人所看重和感兴趣的一切事都很在行,如对马和家畜,对森林,对砖瓦,对器皿,对布匹毛呢和皮革制品,对歌曲和舞蹈。在没有顾客的时候,他常常盘起自己的细腿,像麻袋似的坐在自己门前的地上,和一切过往行人打打招呼,说说亲热话儿。

他这一生见过的事情很多:他眼看着几十个常来他这儿买酒的小贵族相继去世;他知道周围一百俄里内发生的种种事情;就连最机警的警察局长想也没有想到的事情,他都知道,可是他从不乱说,甚至也不流露出知道的神气。他总是默不作声,只是笑笑,动动酒杯。邻近的人都很尊敬他。县里身份最高的地主、高等文官舍列别津科每次经过他的门口,都要放下架子,朝他点头。

尼古拉·伊凡内奇是一个有影响的人:一个有名的盗马贼偷了他的朋友一匹马,他叫那贼把马送还了;附近有一个村子的庄稼人不服新的主管人,他也把他们开导好了。诸如此类的事很多。不过,别以为他做这些事是出于爱正义,出于对他人热心——不是的!他只是尽量防止出什么事情,免得破坏他的安宁。尼古拉·伊凡内奇已经娶妻,而且也有孩子。他的妻子是一个鼻尖眼快、动作利落的小市民出身的女子,近来也像丈夫一样有些发福了。他在各方面都信赖她,钱也由她收藏。发酒疯的人都怕她。她不喜欢他们:赚不到他们多少钱,吵闹得却很厉害,愁眉苦脸、寡言少语的人倒是更合乎她的心意。尼古拉·伊凡内奇的孩子们都还小。先前生的几个孩子都死了,但是活下来的几个长得都很像父母。看着这几个健康的孩子那聪明的小脸,是很愉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