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 管

最初刊于《现代人》杂志,1847 年第10 期。在别林斯基的直接影响下创作而成,是《猎人笔记》中反农奴制倾向最鲜明的作品之一。

在离我的村子十五六俄里的地方,有我的一个熟人,是一位年轻地主,退职近卫军军官,阿尔卡季·巴甫雷奇·宾诺奇金。他那地方有很多野味,房屋是按照法国建筑师的设计建造的,仆役们都穿英国式服装,饭食很讲究,待客很殷勤,然而你还是不喜欢到他家里去。他为人正派,通情达理,照例受过良好的教育,担任过公职,在上流社会厮混过,现在经营家业,得心应手。阿尔卡季·巴甫雷奇,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严厉的,但又是讲道理的,关心手下的人,惩罚他们也是为了他们好。“对待他们应该像对待孩子们一样,”他在这样的情况下常常说,“无知嘛,亲爱的,这一点是必须注意的原文为法文。”他遇到所谓不得不痛心的时候,总是尽可能避免暴躁剧烈的动作,也不喜欢用高嗓门儿,大都是用手对直地指着,心平气和地说:“伙计,我对你说过嘛”或者“你怎么啦,伙计,好好儿想想吧”——而且只是轻轻地咬着牙,撇着嘴。

他的个头儿不高,身材很好看,相貌也很不坏,手和指甲都保持得十分清洁。那红润的嘴唇和面颊流露着健康之色。他笑起来又响亮又爽朗,一双明亮的褐色眼睛亲切地眯着。他穿戴很讲究、很时髦。他订的是法国书刊、画册和报纸,但是他不怎么喜欢读书——一本《永远流浪的犹太人》好不容易看完。打牌倒是能手。总而言之,阿尔卡季·巴甫雷奇算得上我们省里最有教养的贵族和最令人羡慕的择婿对象之一。女士们为他神魂颠倒,尤其赞赏他的风度。他很善于为人处世,像猫一样小心谨慎,从来不惹是生非,虽然有机会也喜欢让人知道自己的厉害,给胆小的人出出难题,使人下不了台。他非常厌恶不良的交际——怕败坏自己的名声。可是在快活的时候却自称为伊壁鸠鲁的崇拜者,虽然,总的来说,他对哲学没有什么好感,把哲学叫做德国聪明人的渺茫的食粮,有时干脆说哲学是胡说八道。他也喜欢音乐,打牌的时候常常轻轻地、然而很带感情地哼着歌儿,《卢西阿》和《松那蒲拉》中的段落他也记得一些。但是不知为什么他唱起来都是用高嗓门儿。每年冬天他都要到彼得堡去。他家里收拾得格外整洁,连马车夫也受到他的影响,每天不仅擦马轭,刷上衣,而且自动地洗脸。阿尔卡季·巴甫雷奇家的仆人确实有点儿皱着眉头看人,不过,在我们俄国,是很难分清愁眉苦脸和刚刚睡醒的。

阿尔卡季·巴甫雷奇说话声音又柔和又悦耳,抑扬顿挫,仿佛很得意地从他那漂亮的、洒满香水的小胡子底下吐着每一个字。他也常常运用一些法语词句,例如“有意思”原文为法文。、“可不是”原文为法文。等等。

就由于这种种原因,我至少是不太乐意拜访他,而且,如果不是松鸡和山鹑的话,我也许根本不跟他往来的。在他家里,会有一种奇怪的不安的感觉。即使生活舒适,也不觉得快乐。每天晚上,当一个穿着纹章纽扣的浅蓝号衣的鬈发侍仆来到你面前,奴颜婢膝地为你脱靴子的时候,你会有一种感觉:假如把这个苍白和干瘦的人突然换成一个颧骨极阔、鼻子奇厚的强壮的年轻小伙子,这小伙子是主人刚刚从田间叫来的,不久前赏给他的土布衣服已经绽裂十几处,那你会说不出的高兴,乐意冒冒险,让他脱脱靴子,哪怕连脚连小腿一同扯掉……

尽管我对阿尔卡季·巴甫雷奇没有好感,有一次我却在他家里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我就吩咐我的车夫套车,可是他却不愿意让我不吃他的英国式早餐就走,就领着我走进他的书房。除茶之外,给我们端上来的有肉饼、煮得很嫩的鸡蛋、奶油、蜂蜜、干酪等等。两个戴着雪白手套的侍仆,一声不响地揣摩着我们点点滴滴的心意,很麻利地伺候着。我们坐在波斯式长沙发上。阿尔卡季·巴甫雷奇穿着肥大的绸裤、黑色丝绒上衣,头戴有蓝色流苏的漂亮圆帽,脚蹬没有后跟的中国式黄色便鞋。他喝茶,大笑,打量自己的指甲,抽烟,把坐垫垫到自己的腰部,总之,心情极好。阿尔卡季·巴甫雷奇吃得饱饱的之后,带着十分得意的神气自己倒了一杯红酒,端到唇边,忽然皱起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