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任草地(第3/11页)

我把坐在火堆周围的人当成牲口贩子,弄错了。这不过是附近村子里几个农家孩子,看守马群的。在我们这地方,到夏天天热的时候,就把马赶出去过夜,在田野上吃草,因为白天总是有苍蝇和牛虻叮咬。在日落之前把马群赶出来,到天亮时赶回去——是农家孩子们的一大乐事。他们光着头,穿着旧皮袄,骑着动作最利落的驽马飞跑,快快活活地叫着,吆喝着,悠荡着胳膊和腿,高高地颠动着,高声笑着。轻微的尘埃像黄黄的柱子似的竖起来,顺着大路奔驰。整齐的马蹄声远远地传开去,一匹匹马竖起耳朵跑着。打头的往往是一匹长鬃枣红马,竖着尾巴,不停地倒换着四蹄,凌乱的鬃毛上带着牛蒡种子。

我对孩子们说过我是迷了路的,就挨着他们坐下来。他们问过我是从哪儿来的,沉默了一下,就往旁边让了让。我们聊了不大的一会儿,我就躺到一丛被吃光了叶子的灌木底下,朝周围打量起来。这景象是很美妙的:火堆周围有一个圆圆的、红红的光圈在颤动着,仿佛碰到黑暗要停下来;火熊熊燃烧着,有时向光圈以外投射急速的闪光;细细的光舌有时舔舔光秃的柳枝,一下子又消失;尖尖的、长长的黑影有时也闯进来一刹那,而且一直跑到火堆上——这是黑暗和光明在搏斗。

有时候,在火势较弱的光圈缩小的时候,从涌上来的黑暗中会突然露出一个长着弯弯的白鼻梁的枣红色马头或者一个纯白色马头,留神地、呆呆地向我们望着,迅速地嚼着长长的青草,接着又低下头去,立刻不见了。只能听到继续咀嚼和打响鼻的声音。

在亮处很难看清黑暗中的情形,所以附近的一切都好像遮上一层几乎是黑色的帷幕。然而可以看到接近天际的远处的山冈和树林,像一串长长的、模模糊糊的黑点儿。黑暗而晴朗的天空带着神秘的磅礴气势高高地悬在我们顶上,又庄严,又雄伟。吮吸着这种特殊的、醉人的清新气息——俄罗斯夏夜的气息,胸中快活得连气也顾不得喘了。四周围几乎听不见一点儿响声……只是旁边的河里偶尔突然响起大鱼拍溅水的声音,岸边的芦苇有时被涌来的波浪微微冲动,发出轻轻的沙沙声……只有两堆火轻轻的毕剥响着。

孩子们坐在火堆周围,本来想把我吃掉的两条狗也坐在这儿。它们有好一阵子不能容忍我在场,无精打采地眯着眼睛,斜睨着火堆,有时带着非同一般的自尊感呜噜几声。先是呜噜,后来就轻声尖叫,似乎很惋惜自己的意图不能实现。孩子共有五个:菲佳、巴夫路沙、伊柳沙、科斯佳和瓦尼亚。我是从他们的谈话中知道他们的名字的,现在我就把他们介绍给读者。

第一个,最大的,就是菲佳,看样子有十四岁。这是一个身材匀称的男孩子,相貌漂亮,五官清秀而有些小巧,一头淡黄色鬈发,明亮的眼睛,总是在笑,那笑一半是愉快,一半是漫不经心。从各方面看来,他是属于富裕家庭的,到田野来不是有什么必要,只是为了开心。他穿着一件镶黄边的印花布衬衫,那窄窄的肩膀上披一件不大的新上衣,勉勉强强披得住,浅蓝色腰带上挂一把小梳子。他那双浅筒靴肯定是自己的,不是父亲的。

第二个孩子巴夫路沙头发黑黑的,乱蓬蓬的,眼睛是灰色的,颧骨宽宽的,脸色苍白,还有一些麻子,嘴巴很大,但是很端正,头老大,如常言说的,像啤酒锅,身子矮墩墩的,很不匀称。这孩子并不好看——这是不用说的!——然而我还是很喜欢他:他显得非常聪明和率直,而且声音中流露出刚强。他的衣着说不上好,不过是普通麻布衬衫和打补丁的裤子。

第三个是伊柳沙,相貌很平常:钩鼻子,长脸,眼睛眯眯的,脸上流露出一种迟钝的、病态的忧虑神气;那闭得紧紧的嘴唇一动也不动,紧蹙的眉头从不舒展——他好像因为怕火一直眯着眼睛。他那黄黄的、几乎是白色的头发一小绺一小绺地从小毡帽底下往外翘着,他时不时地用两手把小毡帽往耳朵上拉一拉。他穿着新的树皮鞋,裹着包脚布。一根粗绳子在腰上绕了三圈,紧紧勒着他那整洁的黑色长袍。看样子,他和巴夫路沙都不出十二岁。